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二二二


  說完,侯公就像要把吹拂的風給抓住似的,又講起了有關風的問題。」侯先生是老莊信徒嗎?」

  項羽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時侯公才說:我沒有思想理論方面的主人。風啊,太陽啊,土呀,火呀,這些才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和奴僕。

  侯公要給項羽留下一個水晶般透明的印象。如果項羽只把侯公看成是漢王的使者,那麼,無論侯公說些什麼,項羽都會認為那是在為漢王謀取利益,也就不會以虛懷若谷之心聽下去。可能的話,侯公還想讓項羽得到這樣的印象,即:我侯公乃是天地和命運的代言人,並沒有什麼只對漢王負責的狹隘的忠心。

  「什麼漢王,我們先不必去管他。」

  侯公甚至講出這種話來,令同來的副使都瞪大了眼睛。」我侯公可以說是天、地、人三者的代表。不存在對漢王忠還是不忠的問題,這一點大概可以得到項王的理解吧?」

  「我覺得好像有點理解了。」項羽很感興趣地拍起手來。

  最後,當侯公搬出劃分勢力範圍的理由,並說最好以鴻溝為界時,項羽也就極其自然地同意了。

  至於雙方撤軍的具體時間和辦法,侯公就把這些問題委託給項羽部下和自己的副使去全權處理,剩下來的時間就是優哉遊哉地打發日子,每次抓住項羽都要大談一通各諸侯國的地理或奇聞軼事之類。項羽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類型的人,心裡感到特別愉快,便對侯公說:「乾脆給我來效力吧?」

  「給陛下?」

  侯公故意做出吃驚的樣子,口裡說:「連漢王,我都不曾給他效力呢!」

  「所以我才來讓你給我效力嘛!」

  「哎呀呀!……」

  侯公放聲大笑,然後說道:為風,為太陽,為樹木效力的人,即使為項王效力也不會起到任何作——的。作為漢王的一位客,我只是吃他軍糧中多出來的糧食,再也沒有比這更叫人心安理得的了。

  「那麼,你活在世上的樂趣究竟是什麼呢?」

  「我的樂趣就是讓項王能碰上好運氣。」

  「你真會說話。」

  項羽拍著侯公的肩膀笑了。

  不久,侯公離開了楚城。侯公在楚城講的那些話和所表達的思想,全都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表演給人看的。總之,那只不過是為了讓項羽放心,為了使談判成功而上演的一齣戲而已。侯公以自身作賭注,想得到的僅僅是作為辯士的成功,如果對方換成別人,他肯定會表演出另一副形象和另一種思想的。

  劉邦高興得幾乎要蹦起來了,拉住侯公的手說:「這是卿的功勞。」

  對這種方式的成功,劉邦如此輕率地,以至於不惜暴露己方弱點地表示高興,也許就是這一次了。也就是說,這個時期的劉邦,身心兩方面均已衰弱到了如此地步。

  很快就到了規定的日期,劉邦的父親和妻子被楚軍給送回來了。看到這種情景,漢軍士兵一遍又一遍地高呼萬歲,歡呼聲簡直展得地動山搖。

  劉邦的高興還表現在給了侯公很高的獎賞。他讓侯公一躍而享受諸侯的待遇,授予他的尊稱是"平國侯"。

  「這樣一來,我侯公先生也就墮落成給劉邦溜鬚拍馬的人啦!」

  侯公嘴上這樣說,行動上卻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他這個平時總是獨自待在客館角落裡自言自語的人,下山後就在成皋城裡借了別人的一輛車,嘗了嘗坐車的滋味。當時,諸侯才允許有車。可是侯公剛剛被授予爵位,還沒有車,他是想坐借來的車到處轉轉,藉以體會一下諸侯坐車的感受。

  其他客心裡都很不是滋味。「那小子算什麼呀!」

  非難之聲高漲起來。這個一向自視清高、瞧不起別人的傢伙,平時總是講些什麼為客者不能追求榮華富貴呀,要大公無私呀,客的目標就是永遠當客呀之類的話,現在怎麼樣?他自己一朝之間就自食其言,變成另一副完全相反的模樣了!

  所有的客都競相找理由大喊大叫攻擊侯公,終於把侯公平素的言行告到了劉邦心腹那裡,有人甚至說:「給他這麼高的爵位,恐怕整個國家都會被搞垮的。」

  說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侯公被賜予爵位沒幾天,就從山上失蹤了。劉邦打發人到成皋城內去尋找,卻沒有找到。侯公潛逃了。

  他這種厚臉皮的人大概也感到羞恥了吧?也有人這樣說。可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同情的人也多了起來。他們說,侯公只是想洞明世事。他借別人的馬車坐一坐,也只是想體會一下諸侯的心境,似乎與他本人亳不相干,因為他本來就不打箅長期待下去。站在侯公的立場來說,只幹完把天下一分為二的這件大事,就足以顯示其才能了。他已經感到心滿意足,至於被授予的爵位,則純屬多餘之舉。如果侯公拒絕接受爵位,就等於是對漢王的侮辱,反而會自身難保,因此才一聲不吭地溜掉了。至於坐車到處轉悠這件事,也只不過表明喜歡詼諧的侯公像小孩子淘氣似的,拿成就一件大事而得到的多餘部分痛痛快快地玩一通罷了。不過,事實的真相好像總有點不大對頭。「從平素的表現來看,侯公早晚有一天會成為傾覆國家之人。」這句話,在那些客發動對侯公的中傷之前,就已經傳到劉邦的耳朵裡。儘管如此,劉邦還是想以授予爵位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次談判成功的喜悅心情,並讓身邊的人給選了一個尊貴的稱號,最後選定的是"平國這個稱號只不過是傾國侯的同義詞罷了。這個至少是根據"傾國侯"一詞引申出來的所謂尊貴稱號,本身就像注人了一劑毒藥似的,已經包含了劉邦高度的警惕心理和強烈的諷刺意味。據說侯公已經覺察到這件事,害怕日後天下平定之時,劉邦會加害於自己,便早早地逃之夭夭了。

  如果確實如此,那就跟劂通頗為相似了。蒯通勸韓信獨立而未被接受之後,怕韓信日後加害自己,就溜之大吉,重新當他的流浪漢去了。

  這兩位辯士不僅是好朋友,而且在做人的哲學上也頗有相似之處,二人好像同譜了一首人生之歌。如此說來,平國侯侯公潛逃的真相,可能就與上面所講的原委相去不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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