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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偏愛韓信的老儒生酈食其曾對劉邦這樣說過。酈生所要說的意思是:傾注智慧決出勝負,這本身才是目的,而勝負的結果並不是目的。但劉邦卻在內心裡笑話他的天真:「所以你老先生才是個儒生嘛!」

  縱使韓信本人抱有這種信念,隨著勝利次數的增多,他的心腹們也不會允許自己的頭領毫不動心的。

  「漢王因為自己沒本事才一敗塗地的。將軍縱然裝做視而不見,世人也不會譴責您的。」

  將軍就心安理得地來個見死不救吧!即便韓信身邊有人這樣偷偷地勸他,劉邦也不會感到意外。

  「沛公,「夏侯嬰重又操起了在沛縣時的稱呼,「對韓信可不能掉以輕心喲!」

  那還用說!所以你這傢伙才只配當個車夫,劉邦心裡這樣回了一句。

  對眼下的韓信確實不能掉以輕心。儘管這會兒正躺在船板上,劉邦也能感到渾身都在顫抖。彼此的立場已經完全顛倒過來了。韓信正是一支龐大部隊的主人,而自己雖說名義上仍是漢王,但實際率領的不就只有夏侯嬰一個人嗎?

  「人哪!」

  說出這兩個字,劉邦把話又咽了回去。他是想說:在別人正傷心的時候,有人把臉湊過來說,您太可憐啦!世上再也沒有比這種火上磽油的傢伙更叫人討厭的了。

  「在這種時候啊!」

  劉邦又不往下說了。說什麼好呢?根本無話可說。風吹動著船帆,在呼呼作響。」還是來支歌吧!」

  歌子就是為這種時候而存在的,劉邦說:阿嬰啊,唱支歌吧!

  夏侯嬰迎著風唱了起來。

  是一首住在泗水湖上的漁夫之歌。漁夫裡面有很多越人,語言和風俗習慣都不一樣。漁夫們很擅長唱歌。夏侯嬰這會兒唱的,就是漁民向風伯(風神)傾訴衷腸的迎風歌,說的是沒風時請給颳風,風頂帆時請讓風順帆。歌子有時像吼叫,有時又像活蹦亂跳地討取風伯的歡心,甚至還咆哮一通,好像要翻江倒海地恫嚇風伯似的。

  小船繼續往北漂去,目標是劃向對岸。

  韓信正在修武。

  現在也有修武這個地名,但在當時,修武的位置還要往東一點,相當於現在河南省的獲嘉。

  修武是過去魏的一個縣城,但在老早的殷代卻被稱做寧邑。這是一座從青銅器時代起就很繁榮的小城,值得大書特書。這裡還有一段傳說,據說在公元前十一世紀,被稱為殷末暴君的紂王因實行暴虐的統治而失去人心,這時周武王便決定去伐紂。武王十分慎重地進行了北上討伐的準備,傳說就是在寧邑這裡練的兵。《韓非子》裡記述這件事時講"勒兵于寧"。不久,武王獲勝,並建立了周朝,於是改甯為修武以資紀念。而事過近千年之後,韓信也把這裡當做基地,並正在為伐齊而進行練兵。儘管他已經耗費了八個月的漫長時間,仍然沒有一點伐齊的跡象。——當初,韓信把修武作為基地這件事傳到劉邦的大本營時,老酈生等暗中都捏了一把汗,心裡在說:「這人太沒頭腦了!」

  儘管周武王在《詩經》和《書經》裡均被稱為聖明之人,但他討伐的畢竟是自己的主君紂王。從這點來看,為了避免無謂的嫌疑,韓信這號人難道還不應該避開修武這座沾有某些歷史因緣的小城嗎?

  劉邦和夏侯嬰到了對岸。「天晴了。」

  劉邦仰頭望著天空,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看上去,夜空好像已被風擦拭得乾乾淨淨,滿天的星斗美極了,仿佛剛被琢磨得晶瑩透亮。步行已經不再困難。

  跟當時的所有城牆一樣,修武的城牆也是用黃土壘成的,一下大雨就會被淋塌,所以城牆上都栽滿了草。早晨,城門一打開,二人便進了城。

  城內秩序井然,街上一塵不染。據說殷朝有法律規定:凡在城內往街上隨便扔東西的人,手都要被砍掉。剛被滅亡的秦朝也很嚴格,隨便扔垃圾要被處以在臉上刺字的黥刑。不過,處在現今這種混亂年頭,哪座城鎮都夠髒的了。可是修武卻例外。劉邦心裡說:「看來韓信執法還是很嚴謹的。」

  正因為如此,劉邦就更不敢大意了。

  二人在城裡找到旅店,劉邦進入房間灌了一通酒就沉沉人睡了。旅店主人當然要起疑心。在當時,任何一座縣城都是如此,為了防止從別處竄進盜賊,如果發現可疑的房客,一律都要向上報告。然而,由於店主人從夏侯嬰那裡拿到了一大筆錢,便暫時沒有去告密,但也一直在觀察他們的動靜。

  「我是滕村的亭長。」

  劉邦事前就公開了這個編造的身份。滕本是劉邦老家沛縣東北的一個小村鎮,也是夏侯嬰的尊稱(滕公),但以亭長這個卑微的職務來看,劉邦的穿戴卻未免有些過於奢華了。店主人暗想:「這傢伙肯定是個大強盜頭子。」

  不過,亂世出英雄,這些亂世帶來的大強盜,難保日後不會成為王侯,既然如此,倘若一不留心去告了密,將來被當成仇敵可就吃不消了。店主人又考慮到了這一層。

  劉邦稍一醉,就要躺下睡覺,剛一醒,馬上又要來酒菜。

  「太公您真是相貌不凡哪!」

  當天晚上,送上飯菜之後,店主人不禁脫口這樣說道。劉邦臉盤很大,相貌威嚴,黑黑的鬍鬚美得迷人。」只有這張臉了。」劉邦苦笑道。」確實是只有這張臉了。」他自己內心裡也覺得怪怪的。

  「弄不好,也許這個人根本就不是盜賊。」

  店主人想,這個客人偶爾發呆時,整個面部還是顯得十分輕鬆自然的。

  如果是盜賊的話,他的這張臉恐怕就會露出更狡詐更吝嗇的表情,神態也會更緊張的吧?

  「世道混亂,老百姓的日子非常難過。什麼時候才能天下太平呢?」

  「兩個人裡有一個死了,天下就會太平的。」

  劉邦以極為輕鬆的口吻說道,仿佛是一位農夫在談論秋天莊稼地裡的收成。

  「您說的這兩個人是……」

  「項羽和劉邦嘛!」

  聽到這句話,店主人連忙從席間逃了出去。

  隨後又拿了一些酒來,並懇求說:您方才的話,就算我沒聽到,好吧?怕以後會惹出麻煩。」你見到過韓信嗎?」

  「直呼姓名,小人可實在不敢。要是指淮陰(韓信從小長大的城市)老爺的話,他坐在馬車上路過時,我倒是在路邊見到過幾次。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稅重嗎?」

  「不重。」

  「很好。」

  此外劉邦還問了一些有關韓信日常的情況。

  店主人被劉邦勸酒勸得也有點醉了,終於變得話多起來,說韓信平常跟士兵一樣儉樸,還說道:「這件事呀,對於那樣一位有身份的大人來說,就好像是一塊玉上唯一一點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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