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四一


  即位伊始,便有前代老臣(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李斯及將軍馮劫)站出來向這位思想性極高的新帝提出諫言,說是像阿房宮那般大規模的工程建設還是作罷為好。他們說:「函谷關以東群盜蜂起,不知陛下對此作何感想?」

  據他們解釋,這一切皆因賦稅過重,且過度驅使百姓服勞役所致。以秦的語言來講,邊境兵役謂之戍,以水運載送龐大租稅的勞役謂之漕,陸路輸送的勞役則謂之轉,各項土木工程建設的勞役稱之為作。

  戍、漕、轉、作。

  「正因如此,百姓皆為之顛簸,背井離鄉,最終只能流離失所,淪為流寇盜賊。」

  這就是他們所陳述的理由。

  他們還說:對待這些流寇盜賊,我們並非束手無策,可以向各處派出精兵予以征討,見到即格殺勿論,但這就好比去逮一群群活蹦亂跳的跳蚤,無論多麼龐大的軍隊也忙不過來。好在陛下英明,倘若能中止阿房宮的修建,天下即可基本實現安定。

  ——此乃憐民是也。

  這句話,老臣們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們也都是崇尚法家思想的帝國的大臣,帶人情味的觀點在朝廷上是避諱的。胡亥聽完之後,以教誨般的口吻說道:「卿等知道堯、舜和禹嗎?」老臣們當然都知道。

  不用說,堯和舜都是漢民族傳說中的理想帝王,當時勢力尚不夠大的儒家學說,一直以來都將其推崇為聖人。且不論其思想如何,對於漢民族來說,堯和舜都已成為神話般的人物,甚至浸透到風土民俗中。

  胡亥說:「堯啊,舜啊,還有大禹,他們都搞錯了嘛!比如說堯和舜的宮殿吧,既然是王,屋頂卻是用茅草蓋的,聽說橡子和檁子都很粗糙,根本沒經過加工就原樣用上去了,是這樣吧?還有,他們用餐都用土制陶器盛飯,或者是盛上滿滿的稀湯。總而言之,他們的日子過得比秦的守門人還要寒酸。禹還不錯,就知道治水,總算還說得過去,不過身為帝王還親自動手幹活,聽說最後連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當今之世,即便是在驪山挖土的民夫,幹的活也比禹要輕鬆多了。」

  「所以古時的聖人確實偉大。」

  胡亥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們根本不值一提。」

  這才是他的心裡話。

  胡亥講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問道:「聽到了嗎?」

  他撇著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副宛如蔑視老臣的冷笑。就胡亥的心情來汫,身為新皇帝,自己的主張就是天下的主張,文武百官就應該好好學習胡亥的主張,在學好的基礎上治理好天下。然而,他們明明對胡亥的主張還一無所知,卻要提出什麼諫言,簡直是本末倒置。

  「堯啊舜啊,還有禹呀,都不是該當皇帝的理想人物。」胡亥作出了斷曰。

  也就是說,以德治天下是錯誤的。

  「韓非子也講過這個意思。」胡亥說,「父皇始皇帝治理天下的主張,就跟堯舜剛好相反。」進而又說道:「大凡為人者,何以要尊天子?非為天子有德而尊,因堯舜之貧故而不尊,因禹之勞作甚于奴隸故而不尊。天下為天子所有,且只為一人所有。天子者,天下之富盡為其所有,隨意支使天下百姓,隨意支配一切,極盡欲望,爾後始可令天下蒼生知天子非屬人間,且至為尊貴。」

  從胡亥這些似文非文的話語,也可以看出他正是始皇帝法家主張的純而又純的繼承者。

  「天子治理天下的方法,盡在法中。為人主者要明法、嚴刑,民就絕不敢為非作歹。」胡亥說。完全可以把這段話看成是法家學說的基本主張。

  「方才在說什麼?噢,是關東(函谷關以東)有流寇盜賊蜂起。接下來又說什麼呢?是說流寇盜賊出現的原因,是先帝的遺業,而且包括朕正在繼續的工程。卿等是想加罪於先帝與朕嗎?卿等作為股肱之臣,要做的難道不是好好執法,將那些流寇盜賊斬草除根,如秋風掃落葉般將其儘快除掉嗎?」

  在發表以上宏篇大論時,胡亥意識到,這幫老臣不僅僅不瞭解自己的主張,作為法的執行者,他們竟然怠於職守,才造成流寇盜賊遍地出沒。「說起來,製造出流寇盜賊的,不正是這夥人嗎?」胡亥心裡在想,「這個罪比流寇盜賊還要重。」這是順理成章的結論。

  非但如此,這夥人竟然想把自己的罪過加到天子頭上。

  「豈不成了逆賊了嗎?」

  胡亥感到十分憎惡,連頭都要氣炸了。

  所謂主張,本來就是以追求自我完善為目標的,因此,似乎總要激烈排斥不完善的或其他的主張。

  胡亥將三位老臣投入了大牢。

  其中的兩位在牢內自殺身亡,另一位忍著如此奇恥大辱沒有自殺,後來還是被加上罪名處以死刑。

  胡亥法家思想的導師是曾做過他太傅的宦官趙高。後世史家均把趙高當成中國政治史上最大的奸賊,但這個人本質上的惡或許更多地表現在思想方面。這位去勢者跟胡亥一樣,有自己的主張和欲望,卻根本沒有正常人的心態,甚至沒有同情心。

  趙高具有利刃般銳利的理論。有一天,他在後宮裡提醒胡亥說:「陛下應自稱為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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