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新史太閣記 | 上頁 下頁
八六


  話說出口,官兵衛便立即察覺到自己的失策。智慧一旦顯露到這種程度,留給自己的將是損身的不幸。

  官兵衛悔恨自己。他內心如一面鏡子,清楚地看到了秀吉在想什麼,是怎麼想的,甚至察覺到秀吉對自己的評價。

  秀吉的面孔象傳說中的四不象。只見他老淚縱橫,臉上充滿不似鳥,不似獸的晦澀,視線宛如飄逸不定的遊絲,恍惚而(p218),自從猢猻出生以來,從未有過這種表情。

  「官兵衛!」秀吉低聲說,「你的話太多了。以後少說些這樣的話。」

  「是!」

  官兵衛儘量縮起身體,自己太年輕了,除了歸咎於年輕之外,官兵衛又能作出什麼解釋呢?

  「當務之急是和毛利氏早一刻交換和約,然後由山陽大道火速回師,與光秀決戰,為右大臣報仇!我已豁出一死,希望你也盡力。」

  秀吉確定了自己的行動方針。可是,撤兵談何容易!既然織田政權事實上已經消失,橫亙在面前的毛利軍即是日本最大的軍團。對方是不會坐視的。要想瞞過毛利氏,自然需要高超的外交手腕。

  首先,必須無一漏網地把從京城趕來的信使全部捕獲,切斷毛利氏和京城的任何聯繫。

  合該秀吉成功,長谷川宗仁的信使剛剛到達,光秀的信使便誤入秀吉陣中。襲擊信長之後,光秀當即向毛利氏派出信使,在通報實情的同時,書中還寫道:

  ――吾據京城,尊家出兵襲擊羽柴秀吉。你我兩面夾擊,縱使羽柴三頭六臂,也是我等網中之魚。雨夜,四周漆黑。信使將秀吉的軍營錯當成毛利營寨,闖了進了秀吉中軍。歷史的偶然發揮了巨大作用。假如光秀的信使平安進入毛利大營,事態該是什麼樣子啊!

  秀吉傳令殺掉信使,此外,堵住備前岡山等關隘,把所有旗客全部趕了回去。海路由水軍警戒,令來自京畿的大小船隻一律拋錨,逐一盤查船上客人。

  當晚,時光在令人窒息的氣氛中進入深夜。好容易熬到四日早晨,清水宗治預定是中午把船撐至湖心,在船上自殺。

  佛曉,秀吉拉過戰馬,悠然在陣中巡視,故意讓毛利家看到自己從容的身影,另作打油詩一首,搭箭射入敵陣。

  兩川匯流落千丈,

  毛利高松喂魚鱉。

  所謂兩川,是指毛利氏的兩翼大將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兩個掉進人工湖裡,毛利的高松城就會葬身水底。詩作的蹩腳而淺露,不過,反倒具有威懾敵人的力量。總之,秀吉竭力作出頗有閒暇,嘲弄毛利的神態,不使敵人看出任何破綻。

  毛利方面誠實地作出反應,高松城主清水宗治看到打油詩,頓生疑竇,立刻派人叮問道:

  「在下正午自戕,救助守城將士一事,羽柴公不會食言吧?」

  秀吉鄭重地接待來使說:

  「武士無戲言!」

  送出來使,秀吉放下心來。高松城的反應證明毛利方面仍然不知道京畿發生的事變。

  「不過,秘密不可能守到底,說不定今夜或明天,毛利氏就能聽到風聲。」

  秀吉不住地嘀咕,即使防範得再嚴,消息也會插上翅膀飛出去。但是看樣子,至少眼下毛利軍是不知道的。因為高松城的船按照約定時間準時撐到了湖心,清水宗治一身白裝,坐在船上。

  另有四人與宗治同行:出家的胞兄月清和一名驗屍官,一名小廝,一個為剖腹者割首級的人。秀吉陣中劃出一條驗屍船,驗屍官是尾張小牧山獵戶出身的堀尾茂助。茂助恭敬地向宗治寒暄過後,把秀吉贈送的酒菜移到對方船上:

  「小人不才,願為將軍把盞!」

  茂助由船舷探出身,滿斟一杯為宗治餞行,宗治今生的最後一次宴席開始了。不過多時,宗治站起身,打開白色摺扇,舞一回「誓願寺」舞。舞罷,一甩上衣,袒露出胸脯在人工湖長堤和各個山頭上的羽柴軍的注目下,高松城主坦然地走向死亡。場面如此之大,在日本自殺史上是空前絕後的。宗治本人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他在絕命詩中寫道:

  今日蕩舟辭世去,

  武士清名遺高松。

  宗治執刀刺入腹中,背後寒光一閃,人頭向前滾下。為讓主人死得更加壯烈,月清等四人先後自殺,隨宗治而去。沒有人強迫他們,他們非要去死,以死來表達自己的忠烈,表示武士的節操。

  秀吉來到蛙鼻中軍大營的水邊,坐在軍凳上凝目眺望著湖心,他比別人更欣賞這種美。每當有人死去,他總是啜泣不已。

  可是自殺的場面剛一結束,秀吉立刻揚起手,命令道:

  「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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