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他一移動,周圍濕漉漉的,讓時忠覺得有點麻煩。

  「我能保住性命嗎?會不會被殺呢?」

  宗盛要求伯父時忠為他唯一關心的事情占卜。時忠無言以對。別說宗盛了,時忠自己都得為保住性命到處求援。

  「伯父,怎麼樣?」

  「你是誰?」

  「還問我是誰?」宗盛誇張的仰著頭。

  「你不是平家一族的總帥嗎?別像田鼠蓋著田土般彎著腰,別這樣!要有從一位前內大臣的威嚴。」

  「我會跳下水是無可奈何的,別講這些,先談我的性命……」

  「你是平家一族的總帥,既然戰敗了,就算有人要救你,也還是會被拉去都大路上,然後在鴨之瀨的水鏡中,人頭落地。」

  「這麼慘嗎?」

  「因為你是總帥,你應該一開始就有這覺悟才對。」

  「不!你想錯了。伯父,想想平治以前吧!那個時候,源義朝戰敗身亡,父親平相國(清盛)戰勝了,他應該把源氏一族全都斬首,可是有人求饒,於是他饒了義朝幾個孩子的性命。現在的賴朝以及他弟弟范賴、義經,都是因為相國的憐憫,才得以在世上存活。難道賴朝忘了這份憐憫嗎?」

  「對!」

  時忠也想起這些,用力點頭。用過去的恩情來求饒,打動賴朝的心,這未嘗不是救命的辦法。

  「可是……」

  時忠認為,用這個方法,鐮倉可能會饒了自己一命,但宗盛就不行了吧?若對照宗盛提及的平治之亂,宗盛就等於位在義朝的位置,是發起戰爭的人,自古以來,根本沒有發起戰爭者會被赦免的例子。

  「伯父,你不擔心嗎?」

  「不,我恐怕和你不同。」

  「有甚麼不同?」

  「我們雖然同樣是桓武平氏,可是,自古以來都是兩個不同的支系。因為葛原親王的兒子高棟被打入臣籍,賜予平氏之姓,才有我們公卿平氏。而武門平氏是另一支系,是從葛原親王的孫子高望開始,受賜平姓,來到關東成為上總介,他的後代突然得勢,才有了現在的平氏。也就是說,兩者截然不同。這些淵源,我已經告訴九郎了。」

  「伯父已經請求他饒命了嗎?」

  「是的,你在海裡游泳的時候,我就請求過了。」

  「真淒慘!」

  「有甚麼好淒慘的?」

  「伯父,請別只求你一個人保住性命。求你也用三寸不爛之舌,幫我向九郎求情吧!戰爭是我弟弟知盛要打的,我宗盛從頭到尾都不知情,請這麼告訴他。宗盛對你的恩情會銘記在心的。」

  「好吧!」

  時忠趕快回答。即使宗盛如此狼狽,他要是懷恨自己,打自己的小報告就糟了。為了防止這一點,還是要收服他。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幫你說情。不過,我覺得很困難,你可別抱太大希望,我會試看看的。」

  2

  壇浦會戰,是義經第四次的成功。與其說成功,還不如說是近乎魔術般的勝利。在西海消滅了平家五百艘水軍,讓敵方主要將領沉屍海底,俘擄了總帥宗盛父子,三種神器中除了神劍,其他兩種都拿到了。

  這一天是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可以說源氏在這一天建立了武權,贏得天下。

  義經必須迅速向京都的法皇以及鐮倉的賴朝報告戰果。迅速前去報告的使者,在四月三日到達京都,四月十二日到達鐮倉。京都和鐮倉都為這奇跡般的勝利而興奮,賴朝可能因為勝利太大了無法立刻相信吧?他在位子上不動,也發不出聲音,眼睛閉了一下,持續著好像喘不過氣來的表情。

  ***

  義經更是高興。

  ——這下子,哥哥知道我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哥哥的氣一定也消了吧?

  他這麼想。

  可是,嚴格來講,這件事情只在他腦中閃過一下子而已。勝利的快感對一個情感過剩的年輕人而言,實在是太大了,甚至讓他高興得在附近到處亂跑。消滅平家為父報仇,是他少年時期以來的志向,現在終於達成了。

  「我有生以來的生存意義,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對部下佐藤忠信、弁慶、伊勢義盛等人這麼說。

  人的一生如果有主題的話,他的主題就太過於單純明快了:只有復仇。除了復仇,其他都是小事,他對這些小事都毫不在意。總之,他以這麼華麗的行為,完成了他的主題。

  ——剩下的就是餘生了。

  他雖然還沒有想到這步田地,但也不想花太多心力去想以後的事情。對鐮倉的賴朝來講,這次勝利也許是他新政治構想的出發,可是,對義經而言,這次戰勝是他一生主題的終結。

  義經說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話:「平家的每個人,都是幫我戰勝的恩人。」

  平家若沒有戰敗,他就不可能戰勝,這種理論太奇怪了。可是,在義經的血肉之軀中,這句話沒有矛盾。

  這個年輕人一開始就一心一意要報仇,並不是因為本質善於記恨,其實,他似乎還有種不適於怨恨人的性格,更不可能是復仇者的性格。即使如此,他仍將半生奉獻在復仇上,是因為時代的精神吧?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當父母死於非命時,就應該替父母報仇,這是比任何事情還要華麗的美,他不過是一心一意朝這份美前進罷了,並不是因為對平家有根深柢固的憎惡感。

  美已經成就了。對義經而言,這樣就已大功告成。他並不想殺死平家人來一解長年的鬱悶,就像騎射競賽結束後要幫輸的對手擦汗一樣,他只有這種天真爛漫的情感。他甚至對平家有股親切感,認為平家輸得好,讓自己獲勝的不是源氏的士兵們,而是敵人平家。

  「他似乎是個天真的男子。」

  平大納言時忠有這種想法,就是因為義經這些行徑。

  ——求他,操縱他,說不定可以撿回一條命。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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