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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這才是如水的本心。賜如水微小的官爵與領地,然後不知又會設下何種圈套。再者,如水從心底不想要領地。他想取得天下,為的是作為自己一生的回憶,既然這一意圖落空了,他就想重返原來的安樂隱居生活。事實上,此後的如水就呆在領地內的隱居城內,以村童為伴,嬉戲遊玩,終其一生。

  ***

  如水滯留京都期間,借用位於東山山麓的公卿別墅當作旅舍。

  如水的人氣熾旺,全京都的大名、公卿、僧侶爭相造訪。在他們看來,如水赤手平定九州島,可謂當代諸葛孔明,很想直接聆聽這位智者的話語和咳嗽聲。

  如水原本就是一個座談高手,嗜好言談。最後,聽到了如水的名聲,周邊的平民百姓也聚來了。

  此地有一人,名曰山名禪高。山名家是足利幕府時代的名門,禪高曾任因幡鳥取城主,因過於膽小,遭敵軍攻擊時嚇得縮成一團,終被家臣們驅逐出城。但此人的品質好,秀吉同情這個無用的足利貴族,封他為從五位下中務大輔的高官位,任禦伽眾一職,賜以祿米。

  一日,禪高來訪如水,悄聲說道:「我對大人有個忠告。」

  禪高和如水是老交情。

  「人們清一色的議論是,大人現今在招募門客,企圖謀反。」

  按照禪高提供的小道消息,從達官顯貴到無官庶民都羡慕如水,成群結隊登門拜訪,那都是如水呼嘯召集來的。而且京都郊外的宇治、醍醐、山科等地,最近住了許多浪人,肯定是如水想佔領京都而暗藏的人馬。「我不相信,人們卻那樣議論。內府的性格,大人也是知道的,或恐有探子扮作訪客,混入其中。可要注意呀。」

  一聽這話,如水手拍榻榻米,

  (此人正是家康的奸細。)

  看出了其中奧妙。他故意發怒,不發怒反倒會招致家康懷疑。

  「荒唐!你想想看,」不消說,如水知道這裡講的話會全部洩露給家康,故意說出可怕的事情來。

  「那一年。」

  這是指動亂的年頭。「我得知上方事變的消息,心有所思,舉兵征伐四方,終於平定了九州島。當時我若有野心,」如水說出了他的戰略,「我可以率領九州島大軍,沿山陽道上行,勢如破竹發起攻擊,先鋒是加藤清正。那勇猛的清正若在我的指揮下發揮威力,必定所向無敵。而且途中的備前、美作(岡山縣,宇喜多秀家的領國)正是空國。其鄰國播州又是我的故鄉,熟人頗多。在播州樹旗,向天下發表檄文,心慕彙集者能不下十萬之眾。若引如此大軍與內府軍決戰,還不知天下大權落到誰手中哩。」

  「然而,」如水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

  「我沒有那麼做。非但沒做,還將自己竭盡全力打下的九州島諸城諸國,一個不留全部還給內府。而且你看,我這樣隻身進京,祝賀內府勝利。——我這麼做,」如水凝視禪高的雙眼。

  「到如今,卻竟然認為我想謀反!」

  禪高的眼光開始顫抖了。他低著頭,草草寒暄,告別如水,然後偷偷報告給家康。

  「甚好!」

  家康微笑,沒再說甚麼。家康此前多少還懷疑如水。如今得知如水的內心像秋空一樣清爽。他放心了。

  ***

  因為這件事,如水覺得與訪客座談是件麻煩事,立即關門。爾後,他大多是領著一個年輕武士,在京都街裡散步。如水戴著柿色頭巾,跳躍似地跛行著。滿街人誰也沒發覺這個一身粗服的老爺子,就在去年執一根馬鞭征服了整個九州島。

  如水身上帶有一種脫俗情調的風骨,又似乎多少有點好奇意識。祇園下河原的松林裡有座尼庵,住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尼姑。她寂寞度世,有種痛楚之美,在這一帶是人們議論的話題。

  「藏若,順路去一下。」

  某日,如水走到附近,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他好像知道後門似地通過柴扉,順利進入院中,向屋裡打招呼:「能賞一碗水喝嗎?」

  喊話之時,如水已經坐在陽光照及的簷廊上。如水是一個做任何事都很自然圓通的人。

  室內出現了人影,俄頃,來到了客間,拉開如水背後採光的紙門。尼姑用漆板托著茶碗,端了過來,沉默不語。

  如水也一言不發,默默低頭,雙手接過,然後說道:「久疏問候了。」

  如水故意以快活的表情看著尼姑的臉。尼姑微微點頭,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俯首,身子一動不動。

  「那個,」如水舉起了手杖,指著籬笆旁邊的雜樹說道。「是烏岡櫟吧?」如水嘟囔著,他不必問尼姑便知道。「這是材質粗硬的樹。」如水說。「適合做櫓和木槌。用這種木頭燒出的炭,火力比任何木頭的火力都強。它是這樣的木頭,粗硬。」如水又說道。正像如水所言,在京都,庭院裡不栽這種樹。

  「這是尼師所栽的嗎?」

  如水問道。不必特意詢問,土很新,像是最近挖坑栽下的。

  「那個男人,」如水沒提名字。「緣何喜歡那種樹,在大阪宅邸和佐和山城都栽那種樹。他也具備通常的茶道修養,為何那麼喜歡毫無情調的樹,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

  「因為他有智慧。」

  尼姑首次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尼姑想說的似乎是,烏岡櫟在帶櫟字的樹中,材質最堅硬,所以用途很多。出於重視實用遠超過重視情調的智慧,那人才喜歡這種樹。

  「那男人智慧過多了。」如水說道。「智慧過多,從臉上都流露出來了,和我相似。但我懂得韜晦之術,到現在還活著。」

  「你這人怎麼這麼壞喲。」尼姑帶著蔑視,看著如水。

  如水並不生氣,執手杖劃著地面,點頭笑著說道:「我很壞。」

  「我很壞,但還有一個男人,比我更壞。」

  如水說的「還有一個男人」,指的就是家康吧。

  「不義之人昌盛,這是好事嗎?」

  尼姑似指家康。

  「哎呀,這話不對頭喲。」

  如水歪頭反駁。按他的生存經驗,義與不義儘管可以成為起事的名目,卻成不了改變世道的原理。

  如水想說的是,豐臣家已失去了繼續治世的魅力。秀吉晚年,從大名到庶民都暗中渴盼秀吉政權結束。儘管如此,那男人卻硬要延續這個政權。一切的勉強都集中在這裡。但是,如水保持沉默。他改換話題說道:「那男人成功了。」

  此乃僅就一件事而言。他那一舉是獻給故太合最好的盛饌。豐臣政權滅亡之際,如果連三成這樣的寵臣都奔向家康獻媚,那麼世道的形象就崩潰了,人們失去了道德操守的界限。如果遭活在人世的寵臣背叛到這種地步,那麼秀吉的悲慘可真是沒救了。如水此言的意思是,在這一點,那男人獲得了圓滿的成功。

  少刻,如水放下茶碗,站了起來。

  ——將此當作供品。

  如水說完,將懷中取出的東西放下。又喊起尼姑的俗名——初芽。然而,這時尼姑的身影已不見了。

  太陽西傾,採光紙門已經關上了。西斜太陽照射著的紙門上,映出了烏岡櫟的影子。

  翌日,如水離別了京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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