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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88.一咄齋

  翌晨,霖雨澆濕了美濃的原野。午後雨停了,刮起風來。三成的舊識儼如乘著雨後清風似地來到了大垣城。

  「堺的鵙屋宗安大人來訪。」

  側近傳達之後,三成懷疑自己的耳朵。

  「宗安大人」

  難以置信。以商人之身,穿過佈滿兵馬的原野,來到美濃大垣城,這行動本身就需要相當的勇氣和機智。

  「確實是鵙屋宗安大人嗎?」

  「是的,說要來看望陣中的主公。」

  傳達者回答。三成大喜過望,站起來迎客。可能的話,他甚至想跑步出到門口,拉住宗安的手。

  「妙齋在嗎?」

  三成喚來茶頭,吩咐準備茶室和浴室。不消說,三成是且走且安排的。他繼續且走且命令為宗安及其隨從們安排歇息房間。

  三成慌忙通過走廊,來到門口。恰好行旅裝扮的宗安正從樟樹綠蔭中向這邊走來,領了十四五人,像是臨時隨從。

  (他們好像還沒發覺我。)

  這情形,三成愉快得像孩提時代玩遊戲。三成叫來隨從,命令先將來客領進更衣間。三成不愧出身于主管行政事務的官僚,下達指令總是細緻入微。

  少刻,宗安一人緩緩走來,站在門口。

  「啊,治部少輔大人!」

  三成親自到門口迎接,宗安驚愕。

  「客套話暫且擱下,先沐浴吧。」

  三成搖手,以幾近輕忽的態度接待這位稀客。

  然後,三成慌忙進入後屋,喚來茶頭妙齋,細細叮囑讓他備好茶。最後命令道:「將芳野拿出來!」

  所謂「芳野」,是三成珍藏的知名茶器中特別令茶人們羡慕的銘品——口沿棱角明顯的茶罐。

  所有指示告一段落,三成長舒了一口氣,雙肩鬆弛,感到疲頓了。這種疲頓含有滿足感。

  「一咄齋」。

  宗安以這名號,名聲遠播。不,宗安喜歡的某種形狀的茶釜,稱「鵙屋釜」,應該說因為這稱呼,宗安的名字才廣為後世茶人熟知。宗安在堺是首屈一指的富商,跟隨千利休學習茶道,娶利休女兒為妻。宗安與三成同庚。

  因為年紀相仿,三成很早就和這位富商之子來往親密。宗安繼承家業後,三成給予一些關照,並以茶會友。可以說,宗安乃時下三成在這世間的唯一良友,關係近密,推心置腹。

  堺的富商很多,但最大的是今井和鵙屋。今井家的老闆宗熏,很早以前就與家康往來,為家康提供各種便利。鵙屋宗安則延續老關係,始終願為三成效力。

  茶室準備停妥。

  三成在茶爐前迎來鵙屋宗安。

  「路上如何?」

  三成問道。宗安孩子氣的圓臉上浮現溫厚的微笑。

  「首先,路上沒遇到大雨。」

  他答了這麼一句,就低下頭。三成詢問的意思是,途中是否遇上軍隊,是否一路艱難。宗安卻輕輕帶過。大概是要避開戰爭殺伐的話題吧。

  話題以茶器、故秀吉為中心,三成也儘量避開這次交戰的內容。軍需品的籌備,現階段沒必要借助宗安之手。過了一刻鐘左右,三成拿出适才命令茶頭取出的茶罐芳野,連同從中國進口的金襴袋,一起置於鵙屋宗安的膝前。

  「這個呀。」

  宗安歪頭思索。他知道這袋子裡裝的是甚麼。

  「是芳野吧?」

  宗安臉頰通紅,那年輕聲調彷如不期邂逅了舊情人。緣何如此?因為這拳頭大小的茶罐,原本屬￿宗安的珍藏,是三成出三百枚黃金,從他手中強買過來了。

  「哎呀呀……」

  宗安笑了。

  「治部少輔大人心術不正啊。讓敝人重睹此物,用意在於要讓敝人覺得懊悔可惜吧?」

  「非、非也。」

  三成出現了少見的結巴,緘默了片刻。

  「那又當如何?」

  「並非那用意。是否能收下?」

  「此話怎講?」

  「最近我要發動討奸會戰。屆時,敝人若武運不佳,戰死,這般名器必定化作戰場瓦礫。」

  (說些啥話。)

  宗安詫異地看著三成。他的憔悴令宗安心痛。宗安不由得錯開了眼神。

  「到那時,將是天下一大損失。故此,若聽到我三成戰死的噩耗,能否請用這茶罐點茶,為死者祈冥福?」

  「那、那我不能接受。有摩利支天王和毘沙門天王保佑,勝利就在眼前!」

  「哎呀,勝敗乃兵家常事。如果敝人幸運獲勝,再將其買回,如何?」

  「若是那樣……」

  宗安終於舒展眉頭,拿起膝前的茶罐,愉快接受了。——此處為冗筆。不幸的是,關原大戰落幕後,這茶罐並未重返三成手中。宗安逃離堺,去向不明。次年歲末,宗安出現在築前博德的街頭。築前國主黑田長政恰巧發現了茫然自失佇立街頭的宗安。

  「那不是一咄齋嗎?」

  黑田長政差人跑上前去,將宗安請到城裡,閒聊之間,長政發現宗安脖子垂著一根帶子。一問緣由,原來是宗安隨身帶著三成轉讓的芳野。

  「悼念故人,事到如今只有如此了。」

  說完,宗安將其取下,獻給長政。長政受之,不忍私藏,拿到江戶獻給家康,收藏於德川家的珍寶庫裡。

  然而,此時的三成尚不知自己與茶罐將來的命運。二人談完茶罐之事,又快樂談了一陣,茶事結束了。

  走出茶室,為送宗安,三成踩著庭院裡的踏腳石前行。忽然,宗安說:「治部少輔大人的失物,敝人在前來大垣的途中拾獲了。如何處理?」

  「失物?」

  「已安置在為敝人安排的客舍裡,能否勞步一趟?」

  (何故趁夜陰?)

  三成傾頭思索。但之後未再追問,因為宗安打的啞謎,答案他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我去。」

  三成小聲說道。所謂「失物」,恐怕指的就是初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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