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七一


  言訖,正則中止攻城,下令火燒大堤一側民房。恰巧起風,吹起濃煙,飄向擁來的池田軍隊,一時間人馬不前,隊伍大亂。

  輝政曾一度擔任過岐阜城主,諳熟這一帶地理。少刻,他改變進軍路線,奔往桑木原方向,由此沿長良川行進,攻打岐阜城水手口。

  正則又派出使者,提出申請:「足下撕毀了在清洲城立下的約定,太肮髒。眼下暫且中止攻城,先和敝人一決勝負吧!」

  終於,輝政也對正則的執拗感到異常棘手,謙恭回復:「昨晨渡河時突然開戰,並非敝人本意,敵軍先開槍,無奈只得被迫應戰。此外,攻打岐阜城,敝人也不想攻大手門,大手門由足下攻打,敝人打算奔向水手口。」

  於是,正則的情緒略微鎮靜下來。

  「三左這小子,已向我屈服了。」

  正則仰天大笑,搖動麾令旗,大軍回旋奔向大手門。正則可說是性格奇妙;他總瞧不起自己人,對同僚友軍的憎惡與競爭心,才是他的行動基準。他加盟東軍只因憎恨三成;作為東軍最強猛將,如今要發揮悍勇威力,本意不是為了家康,而是出自與同行的先鋒大將池田輝政的競爭心。望著這個奇妙的人,

  (主上好運氣呀。)

  家康的代理官井伊直政在軍中一直如此暗思。直政認為,倘若正則不在東軍,事態會大不一樣。畢竟東軍諸將悉數是深蒙豐臣家恩澤的大名,隨著越來越接觸西軍,他們必然心情沉重。直政感到他們之中存在著喪失鬥志甚至倒戈的危險。然而,正則的競爭心像暴風一樣,吹散了直政這種自然的感傷。諸將在正則的氣勢煽動下,開始義無反顧地沖向敵陣。東軍諸將的鬥志之所以能提高到這程度,應當說歸功於正則的性格。故此,直政覺得:

  ——主上好運氣呀。

  ***

  岐阜城天守閣聳立在稻葉山上。山巔巨岩壁立,山腰遍佈密林,山坡陡峭,群峰連綿的瑞龍寺山上坐落兩座支城,自齋藤道三以來即為遠近聞名的天下堅固之城。

  通往山巔有三個登山口:

  七曲口
  百曲口
  水手口

  池田輝政沿長良川行進,奔向從西條谷攀登的水手口;福島正則奔向通往七曲口的大手門。

  城裡織田軍的人數,由於二十二日野戰失敗,許多士兵逃跑了,剩下不過千餘人,而包圍攻城的大軍有三萬五千人。福島軍和細川軍以熾烈的氣勢猛攻,大約二三十分鐘就破了大手門,吶喊著攀登山坡。

  把守七曲口的是家老木造具正。木造原本就是加盟東軍的提倡者,並且暗通黑田長政。雖然如此,其奮戰氣概也絕不懈怠。若懈怠,將影響到這位老練戰鬥指揮者的名聲。木造為名譽而戰,屢屢踹落、擊潰福島軍和細川軍。

  (已無望獲勝,只想打一場漂亮仗,令天下人記住我的名字!)

  這大概是木造具正的本意。

  他命令弓箭高手奧田喜太郎佔據山坡上一座小高地,安排了四人才能拉開的強弓,狙擊上攻的敵軍。中箭倒下者就有十餘人。

  木造具正又選拔二十名火槍手,親自指揮。在弓箭和火槍掩護下,木造具正沖下山坡追擊敵人,有時竟追出百餘公尺。

  正則在山坡下仰望這場面。

  「木造打得真漂亮呀!」

  他好像將木造當作自己人,反復高聲讚揚。與此相反,正則叱喝己方攻勢遲鈍。因此,福島部隊怒氣衝衝猛攻,終於在過午時分衝破了山腰的上格子門,奔向本丸。

  於此前後,淺野幸長攻打瑞龍寺山的分城,激戰的結果,馬標高舉在搦手門上。堀尾忠氏部隊殺死了逃跑敵軍守備兵二百人許;京極高知部隊從主城百曲口攻入;山內一豐、一柳直盛部隊攻克淨土寺口,登上山頂;池田輝政部隊摧毀了水手門的城門,開始攀爬陡峭急坡。每支部隊都力求能拔頭籌沖進本丸,這點完全一樣。

  其中,福島部隊的氣勢尤其驚人,最先登上了本丸郭內。但敵軍抵抗激烈,難以登上最終的目標天守。

  正則冥思苦索。

  「久之丞在嗎?」

  他再次叫來了山路久之丞。

  「你去勸木造左衛門佐(具正)投降!」

  「哎呀,那人能接受嗎?」

  久之丞心存疑問。但是,懷疑性的異論在正則面前是無用的。最後,久之丞一人奔馳彈雨之中,接近本丸石牆下,大聲叫喊:「我是大夫(正則)帳下的山路久之丞,木造左衛門佐可在?若在,有事稟報!」

  俄頃,城牆上的射擊一齊停息下來。木造具正露臉向下探問:「何事?」

  久之丞回答:「織田家武道之高,已經充分領教了。再戰下去,只是徒損士卒性命,別無任何價值。此戰講和,如何?」

  木造具正聞之頷首,逕自退下,進入天守閣,勸說城主織田秀信投降,讓出城池。

  「已經無法進行保衛戰了。」

  「何故?」

  「我方將士已經逃光死盡,僅剩三十八人了。」

  「打了一場漂亮的仗。」

  年輕的秀信對此感到滿意,坦率決定開城投降。隨後他走進大廣間,盤腿而坐,讓人拿來紙筆。

  (主公要切腹嗎?)

  左右都這麼揣度。

  「我要寫戰功狀。」

  秀信說道。

  所謂戰功狀,就是武士的武勇證明書。織田家滅亡後,麾下武士服侍其他主家時,要根據戰功狀內容決定俸祿額。

  「主公,都到這時候了……」

  左右驚愕,好似睜眼了似地看著這位織田信長的嫡孫、二十一歲的城主。在城池陷落的緊要關頭,他卻選擇為家臣的前程寫戰功狀,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事啊。

  (也許不只是個嗜好虛榮奢華的人。)

  就連輔弼秀信長大成人的家老木造具正,也好似從這位任性主公身上發現了意外的一面,凝視著他的筆端。

  (歸根結柢,還是繼承了名將的血統。)

  木造具正思忖之間,秀信焦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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