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對馬守是忠義規矩人。」

  一豐大概覺得同為鄰居,就當相邀同行。一豐與忠氏的父親吉晴,自服侍織田家以來,一直是同僚,都是從一介尋常武士發展到今天地步。一豐的戰功並不顯赫,但因人品溫和與十分看重義理而聞名。

  「馬上就到。先茶水招待,不可怠慢。」

  忠氏說完,加快用餐。

  山內一豐是遠州掛川的城主,與堀尾家的濱松城領地毗連,是鄰居。

  都是「海道大名」。

  故秀吉戰略上為了抵抗家康,在東海道沿途依次安排了忠義規矩的大名。其中,忠義規矩堪稱第一的就是一豐與忠氏的老父吉晴。

  (哎喲,人家前來邀我,這是謙恭啊。)

  忠氏快速動筷吃飯,並反復這樣尋思著。

  少頃,忠氏準備停當,手執馬鞭一出門,發現山內一豐坐在路旁折凳上,悠閒等著。

  他身著簡單便裝,坐在樹下納涼。

  (姿態真優雅。)

  忠氏這樣暗思。一豐是身經百戰的老將,打扮卻像一介當地德高長者散步似的格調,休憩樹蔭裡。這是可成為名畫題目的風景。

  「哎喲!」

  山內一豐認出了忠氏,站了起來,走到自己戰馬旁邊。

  他以令人驚訝的輕捷飛身上馬。

  「信濃守大人。」

  「哎,願一路陪同。」

  忠氏將馬靠近了山內一豐。

  「好天氣,真難得呀。」

  一豐回頭說道。他的臉盤上窄下寬,一雙圓眼,表情總體上顯得天真無邪。

  跟隨二者的武士分別都只有幾個人,皆身穿便裝。山內家和堀尾家的武士們穿插混雜在一起,騎馬伴行在主公的鞍前馬後,隨意聚合前行。看其景狀,好似游山逛景。

  「關東的景色真遼闊呀!」

  一豐感歎道。

  「在這樣的原野上騎馬前行,輕鬆得簡直懷疑我的馬是否在走動。」

  這是不觸犯他人的話題。

  「此言有理。」

  忠氏微笑頷首。忠氏喜歡聽老人講話。更何況這位老人生於尾張,與父親是同鄉,年輕時又同任織田信長的家臣,戰場上是往來馳驟的戰友。

  「請講一講家父青年時代的故事吧。」

  忠氏請求道。

  「哎呀,令尊可是一位勇猛的人,但又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戰場上他奮力拚殺如鬼神,一到日落返回營房,卻文靜得像個婦人,從不高聲談笑,也不炫耀自己的殊勳。」

  一豐講了幾則吉晴的軼聞,全都是兒子忠氏初次聽到的事。這個青年感到趣味盎然。

  「織田右大臣是怎樣一個人?」

  忠氏改變了話題。

  「問信長公啊?」

  一豐眼望升騰著水汽的前方草叢,瞇眼憶往。暫且緘默無言,騎馬前行。

  「他的脾氣十分暴躁,嗜好也很偏激,是個很難伺候的人。不過,現在想來,是個稀世英雄。他一生從不在本國作戰,哪怕只踏出國境一兩步,也要到外國打仗。他打仗時而像疾風吹烈火,猛烈攻擊敵人,時而悠悠閑閑打持久戰,千變萬化,從沒使用過同一種戰法。」

  一豐隨著浮想,故事一個接一個講到了信長、秀吉等,最後返回忠氏的老父吉晴。

  「沒有誰能像茂助(吉晴、帶刀先生)和我那樣交情深厚。」

  一豐說道。

  「我倆相繼從信長公的心腹旗本成為秀吉公的與力。秀吉公在長濱的時候,我兩家是宅邸毗連的鄰居。」

  所謂「秀吉公在長濱的時候」,即秀吉初任織田家大名之後,在近江琵琶湖畔修築長濱城,年祿二十萬石的時代。由於一躍成為二十萬石的大名,需要大量家臣,信長的許多親信配給了秀吉。一豐講的就是那時的事。

  當時,一豐的年祿是二、三百石,堀尾茂助的年祿也差不多。

  山內一豐曾借助妻子的才學得到一匹名馬。這個有名的故事就發生在此時。

  「人的運氣真是不可思議呀。當時,信長公的直屬武士被分配給各地的與力,有人跟隨柴田勝家大人前往北國,有人跟隨瀧川一益大人前往關東。我與令尊被安排到長濱的秀吉公帳下。分派往柴田大人和瀧川大人帳下的那些人,如今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而像我們,已高升到大名身分的人。」

  「有道理。」

  忠氏傾聽著,對不可思議的人世心生小小的感動。

  「但是,」倏然,一豐又把話題轉向了時下的態勢方面。

  ***

  「哎呀……」

  信濃守忠氏一邊喀噔按轡前行,一邊琢磨如何回答是好。

  (儘管是個和父親關係密切的人,我也不可馬虎大意,信口開河。)

  忠氏這樣自誡。一豐老人有點像在探聽堀尾家的方針。

  「石田治部少輔,」一豐在微風中說道:「不是那種人。區區十九萬五千石的身分,卻招集大大名,與江戶內府為敵,挑起雙方決定天下成敗的會戰,這種事古今未有。」

  (這是讚揚三成。)

  忠氏愈發不能掉以輕心了。

  「做古今未有的大事,說到底,肯定是英雄好漢。」

  一豐為了誘出忠氏的意見,從各種角度褒揚三成。

  「太合晚年的政務,悉數由治部少輔代理。政務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滿意。對一方有利,對另一方就有弊。有弊的一方因為不能憎恨太合,便將憎恨全部投向了治部少輔。若把人的憎恨比做箭,三成的全身就好像刺蝟。太合位於背後,沒受一箭之傷,渡過了幸福的晚年。治部少輔的口碑不佳,全怪這個原因,不怪他的人格。」

  一豐輕抖韁繩,沐浴微風,按轡徐行。

  「是這樣嗎?」

  忠氏小心謹慎,語尾留下了疑問。

  「當然是這樣。」

  老人斬釘截鐵回答。

  「如果三成有野心私欲,太合健在時,他會藉權力之便,向四面八方出賣私恩吧。三成不是那種人,才得到了太合信賴。」

  「嘿嘿。」

  「三成得罪了人。可以說,正因為得罪了人,他才不是個壞人。」

  「對馬守大人。」

  忠氏沉默不下去了,說道:「大人這般偏袒三成嗎?因此,今天的軍事會議上申明站在大阪一邊嗎?」

  「非也,非也。」

  一豐顯得慌張起來。

  「少爺聽錯了吧。剛才老夫接著信長公、秀吉公的人物評價,不過僅談及治部少輔的人格,僅此而已。」

  「那麼,大人是跟隨德川大人,還是站到大阪奉行們一邊?二者必擇其一。」

  忠氏開門見山問道。一豐毫不猶豫,篤實的臉上浮現出濃濃微笑,回答道:「這一點,與堀尾家同心同德。」

  在不易表明黑白之際,聞聽此言,忠氏驚歎不已。

  (不愧是從織田家尋常武士成長起來的人,歷經了三朝風雲,最終當上了遠州掛川六萬石的大名。並非只是個忠義規矩人。)

  忠氏這樣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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