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六七


  宗仁的皮膚像女人,脖子白嫩。

  「啊哈哈,別瞞了,你偷著笑了。你還年輕,多大了?」

  「二十一。」

  「啊,真年輕。但不值得驕傲。我也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候。那時的心情,可以理解那時的人世情趣。但歸根結柢,年輕時候的情趣,得靠身體來嘗試。」

  「是的。」

  宗仁明白這意思。女人、美酒、熬夜、戰場上的武裝爭戰,無一不是靠年輕肉體來品嘗的情趣。老人又說道:「但是,人上了年紀,靠衰弱的肉體品嘗的樂趣就淡薄下來了。」

  「是的吧。」

  「然而,其他樂趣又競相迭至。」

  「哈哈哈,是嗎?」

  「我終於明白了,這是至上至大的暢快。你宗仁那樣的年齡,沒法理解。」

  「那樂趣到底是甚麼?」

  「哎呀。」

  正信逗樂兒似地,捂著自己的嘴說道:「對你宗仁這樣小年紀的,不便說,不便說。」

  這樂趣就是玩弄權謀術數。年輕時候,「世間」在頭頂上,必須仰望;年老時,地位提高了,不屑一顧地傲視世人,「世間」下降到可以俯視的位置。

  正信尤其如此。他成為天下第一的權勢家德川家康的謀臣,借家康的權威,創作出各種各樣的謀略情節,而活動表演的演員竟是家康,世間按照正信設計的情節發展,變得妙趣橫生。

  時下正是如此。正信操縱藤堂高虎等人在大阪殿上散佈流言惑眾,說大阪城內有暗殺家康的計劃。流言亂飛於世間,人們議論得活靈活現,本屬￿三成一方的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等豐臣家的執政官,事到如今,卻一臉忠義,夜裡偷偷前來告密:「有人設定了如此這般的暗殺計劃,請內府千萬當心。」

  窮原竟委,流言的幕後策劃者就是正信。故此,正信覺得世間沒有比這種陰謀更有意思的事了。

  (哎呀,世間是這般妙趣橫生的場所!)

  正信這麼暗忖,他手舞足蹈自有道理。

  兩名奉行洩露的涉及暗殺計劃的嫌疑者是秀賴方面的大野治長、土方雄久和淺野長政。其中的淺野長政是家康黨。這是正信老人本沒散播的名字,但流言蜚語越傳越多,長政的名字也混了進去。

  (這也挺有意思。)

  雖然對淺野長政不利,正信老人卻不能不欣賞流言那不可思議的機能。

  但是,兩個位居奉行的告密者,臨別之前是說還不說?他倆以憂慮煩惱的態度又說道:「傳言說,現在有個意外的人參與了這項陰謀。不,豈止是參與,他是隱身幕後的總策劃者。其他人都聽從他的調遣。」

  「他是何人?請說出他的名字。」

  正信問道。

  「哎呀,現在還不敢確定。」

  「我知道。這我心裡有數,但還是請說出來我好有個譜。」

  「若說到那種程度……他是前田中納言。」

  這兩個沒有勇氣的告密者,吐露了驚人的嫌疑者名字之後,急急忙忙起身告辭了宅邸。此事如果屬實,事態可謂嚴重了。

  前田利長中納言作為不久前病歿的前田利家的接班人,繼承了加賀與越中八十一萬石的俸祿。利長三十八虛歲,性格不似其父那樣熱血沸騰,感情用事。利長善於深思熟慮,生性慎重,遇事左思右想,甚至思慮過度。

  利長觀察時勢的眼力,也不及亡父。亡父有著悲壯的心理準備,要以前田家作為豐臣家的柱石。利長則不然,為了保全自家,他認為順從大勢,跟隨家康為宜。

  不過,若說前田家多少有點「不穩定因素」,那就是利長的胞弟前田利政。利政很像其父年輕時候的性格,頗有浩然正氣。

  「家康正窺伺豐臣家。他若發動騷亂,我家必須對豐臣家盡孤忠!」

  利政經常這樣對胞兄利長表態,並受到兄長訓斥。利政沒分家,依然住在老家裡,還分得前田家俸祿中的二十一萬五千石,任能登七尾城主。應當說,利政在前田家的發言權是頗有份量的。

  總之,前田家的新主公利長,是個徹頭徹尾的無事主義者。父親臥病在床,與家康不和引起天下人注目時期,利長說服了父親,讓父親帶病專程去伏見面晤家康,促使前田、德川兩家達成和解。從性格傾向上劃分,應當說,利長是消極的家康黨。這樣的人有可能策劃暗殺家康嗎?

  據小道消息,前田利長最近即將返回領國金澤城,行前把大野治長、土方雄久和淺野長政叫來叮囑道:「最近家康將登大阪城。豈能容他帶兵進殿,當他單人在休息室或簷廊的時候,短刀出鞘,刺死他!」

  毋庸置疑,此話唯有利長不可能說出來。

  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家康與正信比誰都更清楚。此二人偷偷播下的流言種子,如此這般,僅在數日之內,宛如魔術一般鮮明地長成了高聳的疑團大樹。

  (無論怎麼說,事情發展順利得驚人。)

  正信一邊這樣前思後想,一邊喝著宗仁奉上的茶。及畢,他站起來要去就寢,忽然對宗仁說:「這房間據說島左近曾經用過。」

  慶長四年(一五九九)九月七日,家康入大阪夜泊的客舍,就是石田三成的備前島大阪宅邸。前不久三成還住在這裡。家康在大阪無住處,三成恰巧退隱佐和山,騰出了宅邸,家康便將此處作為臨時客舍,他睡在三成的居室裡。

  正信能在三成的謀將島左近的房間裡住上一夜,靠的是甚麼因緣呢?

  「左近其人,據說是一位非凡人物。」

  司茶僧宗仁如實道出世間對左近的評價。正信似乎感到厭嫌,唾棄道:「他算啥,不過是個作戰能手罷了。」

  正信認為,確實,若論作戰,上杉家的直江山城守兼續和石田家的島左近勝猛等人,是隨機應變制定戰術的高手。然而,若以「世間」為對象,論及琢磨神算鬼謀,「還得看我正信」。老人有這種自負。這種機謀最終將於數日後家康登城之際,開出漂亮的花。

  「宗仁,趕快收拾收拾吧,時候不早了。」

  正信的臉上深深雕出了微笑的皺紋。他很少安慰司茶僧之類的人。

  ***

  翌日,淩晨開始,家康的臨時客舍忙碌得儼如交戰一般。

  家臣伊奈圖書頭(編注:圖書寮長官)為了將全副武裝的德川軍隊三千八百人調往大阪,急如星火趕回伏見,理由是:

  ——傳言有人要暗殺家康。

  以這冠冕堂皇的藉口,將特別警備隊調入大阪。此事通知了豐臣家的官吏們,理由不愧是理由,誰也沒能反對說:「軍隊調至秀賴公膝下,會導致局勢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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