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三六


  年長的淺野長政仰起了又瘦又黑的臉時,三成突然覺得自己和這個愚劣小人物共商大事,實在荒唐。三成這個微妙的人,盛氣淩人地緘默著。為了打圓場掩人耳目,他講了一些其他瑣事,恰到好處地結束了會議,三成自己一下子站了起來。

  (心情變了。)

  三成走在簷廊裡,獨自點著頭。他這個人有股怪勁兒,和深思熟慮相比,他的頭腦更長於機敏機智,一得出結論便付諸行動。別人會如何看待、接受這些行動?對此,不知何故,三成缺乏領會的能力與天性,三成的「傲慢人」這一評價,恐怕正是源出這裡。

  秀賴移居大阪一事,三成不和同僚奉行商量,他打算直接求教大老前田利家。三成認為,與其進行那種絮絮叨叨的議論,莫如聽利家簡潔宣告:「你就這樣做!」倒會令事情順利發展。

  最近,利家身體欠佳。為慎重起見,三成來到大老值班室探望,偏巧利家登城歸來了。三成探問了利家的病情後,提起要事。利家頷首而言:「那麼做理所當然。」

  利家主張立即宣佈決定。這位老人的事物判斷標準,只有忠和不忠兩項。在這一點,這位老人只要弄清了事物真相,不愧是標準的武將,處理起事情明快扼要。

  ***

  那日之後,利家就病倒了。會議延至次年召開。慶長四年一月七日,利家好不容易登城,並要求同僚大老德川家康、中老和五名奉行登城。會上,利家老人以冷淡簡單而鄭重的語氣說道:「遵照太合遺言,我們應陪伴秀賴公遷居大阪。今後,以大阪為據點。」

  利家僅說了這點話。奉行淺野長政上前問道:「幾時遷居?」

  「十日。」

  利家回答。

  時程如此慌忙,眾人大為吃驚,只剩三天了。淺野長政說道:「日期太早,我們也收拾準備不好啊。」

  「如此說來,縱然上陣戰鼓已響,彈正(長政)大人也強調還沒準備好,不派人上陣嗎?」

  利家質問道。眾人沉默。家康無言,表情不悅。然而,意外阻礙發生了。關鍵人物澱殿和秀賴反對此舉。理由是「目前天氣還冷」。澱殿頑固堅持繼續住在伏見,等到四五月天氣暖和之後再遷居大阪。以這為理由的澱殿遇上同樣頑固的利家卻完全失效。

  「各位有何高見?」

  利家僅僅追問了一句,話語帶著膛音。他故意不看澱殿,只望著大藏卿局等女官。

  「太合歸天還不到五個月,就想違背遺言嗎?」

  利家堅信,捍衛豐臣家安泰的手段,唯有忠實捍衛秀吉的遺言和遺令。那語氣總表現出這一點。因此,澱殿也不得不保持沉默了。

  當夜,三成下城後,將家老島左近叫到茶室。已是夤夜,沒有烹茶。以爐火燙酒,主從二人對酌,無拘無束,親如一家人。三成談及今日殿上利家老人的威嚴,左近非常感動欽佩,說道:「不愧是加賀大納言,果然是踏過血戰沙場歸來者。」

  三成覺得這樣的左近有點奇特,不覺嘴角微微一笑。左近似乎對這話題挺感興趣。

  「別笑。」

  左近露出不快的神色接著說道:「能在戰場上統率大軍的是利家那樣的人物。一言,穩住全軍;再一言,全軍慷慨赴死。加賀大納言深知語氣的力量,一貫使用這般語氣。是否能夠有此『一言』,便可判斷該人是否具備將才。」

  (我又如何?)

  三成流露出這種表情。左近無言,感慨地歪著頭。他想起三成許多逸事。

  秀吉還在世的時候。大阪附近連降暴雨,某夜,三成政務室裡接到緊急通知:枚方方面的澱川大堤潰決,京橋口堤防也岌岌可危。

  三成單騎從本丸趕到京橋口城門,集合附近的百姓數百人,大膽打開城裡米倉下令:「拿米袋當土袋,趕快扛去加固大堤!」

  百姓大為驚訝,遲疑著不敢上前。

  「雨停水消之後,袋中稻米全分給大家拿走!」

  三成話音剛落,百姓「哇」地一聲蜂擁而上。聞聽這一消息,附近村落的人群也蜂擁而至,轉瞬間,應急補強工程竣事。之後三成調動這些人,耗費數日,改用標準的裝土袋子加固堤壩,至於換下的米袋,三成說到做到,悉數送給參加勞役的人們。

  當時左近對三成的大膽和機智再度深感驚歎。然而,這能表示三成具有將才嗎?

  (還是稍有區別。)

  左近這樣認為。利家老人沒有三成那樣的機智,但他的人格具備了那「一言」的份量。大將有此威嚴足矣,其「一言」,可令數萬將士奮勇躍進。

  (打江山時期的太合,確實具備了如此氣度。他除了利家那樣的「一言」,還具備了治部少輔的敏銳與機智。)

  左近這樣思忖。

  三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言歸正傳:「於是,內府一言不發。為了向內府盡忠獻殷勤,彈正(淺野長政)那廝頻頻反對,也因大納言一聲大喝,他閉口無言了。」

  「真是絕頂痛快!」

  那個場面情景,左近好像親眼目睹似的,雙眼濕潤,為利家老人的風骨所感動。

  (那股堅強精神從何處來?)

  左近琢磨著。恐怕是因為他沒雜念,不考慮其他,一心專注于豐臣家的大事。對他這種堅定不移的正直與忠誠,人們不得不表示服從。

  (但是,僅此不可能鎮住眾人。)

  左近認為,主公三成也具備利家的氣質,但三成的正直與忠誠大概被過度絢爛的智慧過度包裝了,反倒失去了魄力。

  (還有一點區別,那就是二人官階的相異。)

  左近這樣認為。他將利家老人與自家主公做了比較。確實,三成官階不過治部少輔,職務不過奉行,俸祿額不過江州佐和山的區區十九余萬石。利家不然,他是加賀四郡和能登一國的大領主,作為公卿是大納言。在豐臣家他是大老,與家康平起平坐。如此背景份量,自然令利家那正直忠誠的一言增添力道。

  「最近,殿上時常議論說大納言將儒學家喚到自宅,聆聽學問。」

  三成說道。在連字都不大會寫的大名居多的現實中,三成深通《論語》,幾乎能背誦下來。歸根結柢,教養如此豐厚的自豪,令他蔑視同僚。

  然而,按照左近聽到的傳言,前田利家一見到年輕大名,就以《論語》中大意如下的一句話,對其說教,即:「自己做學問已遲,當令眾人皆做學問」。令利家最感動的《論語》名言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出自《論語·泰伯篇》)

  左近覺得,這一言或許是學者教給利家的。所謂大丈夫,是指親友臨終時,足可託付遺孤的男子漢。秀吉與利家幼年為友,成年任其主君。利家受秀吉之托,保護秀賴。必是《論語》中的這一句話,寄託著他自己的感慨。

  「太可惜了。」

  左近低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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