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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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長三年(一五九八)五月,住在伏見城裡的秀吉身衰體弱。名醫贍養院和曲直瀨法印(第二代)給他切脈,配藥,藥石罔效,病名曰「虛損症」。所謂「虛損」,意即身體驟衰。 天氣燠熱。 這座山嶺名曰暗嶺。雜樹的枝條鬱鬱蔥蔥,遮掩山道,人好似行走在濃綠的洞穴中。從河內枚岡登起,越過山嶺,就可以看見大和盆地了。 山坡陡峭。盯梢的源藏滿懷自信,他認為自己絲毫未被左近察覺。源藏手法細膩,在下澱川的客船中,他身穿白衣服,扮做宗教團體「不動講」的女行者;進了大阪,夜宿高井田的客舍,他成了賣「陀羅尼助」膏藥的人;辭別客舍,他又恢復為雲遊修驗者的形象。 嶺頂是一片櫟樹林。午後的烈日照射在綠葉上,將走路的源藏身體都染成濃綠色了。 釘梢成功了。源藏擦了一把汗。他對自己成功盯梢感到愉快滿足。於是突然口喝了起來。 「哪兒有山溪水呢?」 源藏不由得松了口氣。待登到拐角處,發現路上掉了頂斗笠。 「哎,這不是左近的斗笠嗎?」 他要將其撿起。若非口渴與一陣鬆懈,源藏撿斗笠是絕不會失去警覺心的。他蹲下來,正要伸手去撿時,緊貼耳根轉來了低語:「給你添麻煩了。」 啊!源藏一動不動。那人正站在他背後。好像沒有出手,只是站著。 從劍道上說,源藏可謂是被氣勢鎮住了。碰上了這樣陣勢,他還是頭一遭。 「呀,我遇上好旅伴了。若是前往大和,咱們就一起下嶺吧。」 「好、好的。」 源藏把斗笠遞給了他。被懷疑是左近的這浪人,道了聲謝,戴上斗笠,在下頦右側系緊了細帶。二人一路同行。源藏好像被牽拽著似地跟在後面。他說道:「在下是吉野藏王堂的修行者,名曰備前房玄海。恕在下失禮,敢問施主尊姓大名?」 「自報姓名甚遲。」 源藏心裡緊張了,他猜測此人會報上假名。然而,浪人坦率地實話實說:「敝人在石田治部少輔帳下,名曰島左近。」 他面不改色。毋寧說,他堂堂正正地實報姓名。源藏嚇得膽戰心驚,慌忙將手插入了坎肩束帶裡,向下壓著。 「久聞大名!若非人在旅途,我這般卑賤的修行者,焉能接近大人。島左近大人乃年祿一萬五千石的身分,卻不帶家臣,無人給扛槍牽馬,孑然出行,緣何這般一反常規?」 「僅僅是個人癖好,不必介意。」 左近腳踩苔蘚,向前走去,且走且說道:「你的癖好也頗為奇妙。在船裡扮女人,在大阪街裡又背著些『陀羅尼助』膏藥……」 左近的臉被斗笠遮掩著,呵呵笑著。這種表情或許出於他人格的渾厚,出奇地毫無惡意。毋寧說,他在享受著世間和人生,似乎將源藏也當做一隻輕妙滑稽的活物,加以諧謔化。 (真是何種怪人都有。) 源藏這樣思量。源藏的真面目分明已經暴露了,他卻竟然忘記了逃之夭夭。 「島……島大人。」 源藏戰戰兢兢。左近慢悠悠地信步而行。 「何必客套。我已習慣了。我身邊聚來像你這樣的人,多如蚊子。甲賀派的,伊賀派的都有。——你叫……」 「懇請別再讓我報上姓名了。」 「你是刀客吧。你不太像臨時雇來的,而是在江戶內大臣(家康)那邊當差的。德川大人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豢養了伊賀派與甲賀派眾多忍者,意欲何為?」 「……」 源藏只是茫然走著。到了下坡路,松樹逐漸多了起來。 「家康其人,自幼以忠義正經聞名於世。世間的忠義正經人分為兩類,純牌的正經人沒有魅力。所謂有魅力的另一類正經人,本質上是指這樣的人:他有奸佞之念,有虎狼之心,卻戴著一副假面具,兜售正經。此人就是家康呀。」 左近碎步下山。 「我年輕時候,一時辭別了筒井家,放浪諸國,一度棲身甲州武田家,當時武田信玄尚健在。最後在他晚年的元龜三年(一五七二),信玄欲樹大旗於京都,發兵奔向東海道,席捲沿途,連克諸城,如入無人之境。前來迎戰的是織田與德川的聯合軍。信玄與之會戰於遠州敷智郡三方原,大破敵軍。德川軍敗走濱松城,家康大人單騎逃離戰場,鞭打快馬拚命遁逃。武田軍追擊,我也在追兵當中,且身先士卒,躍馬揚鞭竭力追趕,無論如何要槍挑家康大人。遺憾的是我的坐騎不是駿馬,讓他逃跑了。當時,家康大人大概三十或三十一歲。風聞家康大人驚嚇過甚,逃跑的同時還拉了一褲子大便。」 眾所周知,左近的戰場體驗之一,就是追擊過家康。如今,他揪住了伊賀派間諜,炫耀了自豪的故事。 「其後,信玄殂落陣中,未久,武田家滅亡了。不過家康大人沒有淡忘當年武田大軍的強大,將許多遺臣招募過來,兵法也完全模仿信玄,尊崇已故信玄為師。信玄其人在兵法上擅用間諜,據說他調用大量像你這樣的間諜,幹了各種勾當。德川大人連這一點也模仿過來了。所以,汝等草賊之徒,才被召集到繁華的江戶,被當作下級武士豢養著。」 眼底鋪展的,是大和盆地。左近不像專對源藏講這一番話,好似面對時勢,高談闊論。 「此事充分有力地證明了德川大人的陰暗性格。我對太合也,」說到這裡,島左近大吸了一口氣。 「也不大喜歡。但是天性陽光明朗的太合,從不使用伊賀派或甲賀派之類的間諜。因此,太合會廣受後人喜愛;家康大人留給後世的將是陰暗人格的那一面。」 源藏一言不發,跟著島左近。他心想:我被這個奇妙的敵人吸引住了。 「但是,」源藏開口講話了,卻很不自然。 「島大人。」 「哎,我不是在誹謗你們。而是在說家康其人令人難以接受。我現在前往奈良,岳父患病臥床,妻子照護著。我為了去奈良暫且護理病人,才翻越暗嶺。對這樣的我,家康卻令家丁扮做山野僧盯梢,他是個何其陰暗的人喲。」 「啊,大人您去奈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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