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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原來是來挑戰的。

  二

  來訪者的模樣和說話聲,從武藏所坐的廊前完全可以看見聽見。

  (好誇張的裝扮呀。)

  武藏先是對來訪者的服裝表現出輕微的驚訝與明顯的不屑。

  身上穿著白色的無袖外套,質地是貴重的羽二重(譯注:頂級的絲織品,輕柔有光澤),肩膀處染著一顆巨大的紅太陽。在他的胸前,也就是領口兩側,則是用金泥大喇喇地寫著:

  武術者天下一 日下開山

  夢想權之助

  ——真是個怪人。

  武藏卻不這麼想。因為在那個時代,和武藏一樣修習武術的人,多半都是這種類型。

  沒有學識、自我表現欲異常強烈、為了凸顯個人名號和存在,任何手段都不排斥。甚至也有人穿女裝上街,只因為惹人注目。還有人穿著大紅色的修行僧袍,身上貼滿鳥羽,趿單齒木屐,搖著羽扇,裝扮成傳說中的天狗仙周遊諸國。學武之人多半是牢人,總是希望創造出口耳相傳的效果。

  「夢想」這個姓,也是因此而來。實際上日本並沒有這個姓氏,應該是權之助自創的。

  (但應該不是這個男人才對……)

  武藏感到懷疑。因為這個名字早在武藏之前就有,武藏也有所聽聞。

  他是名門正派出身的武術家。關東香取人,開創「天真正傳神道流」的飯筱長威齋被視為是武術的始祖,其武功傳至第二代松元備前守政信才算集大成。夢想權之助是長威齋數來第七代的傳人,可說是「道統式微」。早期該派的武術並非只有刀術,而是包含所有的拳腳功夫。之後該派的棒術最具特色。夢想權之助想靠此棒術揚名立萬,乃發揚光大自號為:「神道夢想流杖術鼻祖」。

  但凡自我表現欲強烈的人都會瘋狂的作為,但夢想權之助並非狂人。

  從他日後在築前福岡的黑田家服務時便恢復樸素的裝扮可知,他也是凡夫俗子。每當有人問起他周遊諸國時的奇裝異服,他總是辯解說——

  不,那是學武之人(武術家)常有的舉動。不那麼做就無法為人所知。

  他也不喜歡別人提起這事。就這點來看,比起那些穿女裝或打扮成天狗仙的男人們,感覺他多少還有些自知之明吧。

  武藏要下人傳達說:「且將比試之事拋卻一旁,若是一同曬曬太陽閒話家常,敝人願意奉陪。」

  夢想走了進來。他之前就已經看見武藏坐在廊前。

  夢想站在庭院前自我介紹。武藏也放下工作刀報上名號,但始終坐著沒動。夢想訴說了自己比試的經歷。既然自稱是「武術者天下一 日下開山」,似乎也沒有吃敗仗的經驗。

  (不過應該還是比我弱吧。)

  武藏暗自評估,根據直覺就能知道。尤其是這種喜歡虛晃恫嚇的人,有一共通點就是不懂得自我抑制。

  (那就跟他比試一番吧!)

  武藏心想。比試只能跟實力評估低於自己的對手行之。武藏當時所有的牢人武術家都是這麼做的。比武的第一步就是評估對手,如果評估之後還落敗,就代表自己的判斷力不足。武藏晚年寫到:「餘生平比試六十多次,未嘗稍敗」,其實他最厲害之處就在於這直覺的判斷力。

  「看來閣下很會耍棒子。」

  武藏低聲說。野獸真正擁有自信時也會壓低聲音。

  「沒錯。」

  夢想點頭。

  「據說世人稱呼閣下的棒術叫做棒手?」

  武藏問。一般以棒手來稱呼棒術(杖術)。

  「不,是杖術才對。」

  這是夢想自創的新名詞。武藏看著夢想帶來的木棒。長八尺,削成八角形。要是遭此棒一擊,就算是戴著頭盔,也難保不頭顱碎裂。

  夢想用的木棒,前後(棒本來是不分前後的)各包著兩尺長的薄鐵。薄鐵上敲出突起顆粒,當敵手揮刀過來時可以發揮承接的作用。

  大概沒有比棒更有趣的兵器了。揮舞出招可當武士刀用,整個棒身都是刀刃。向前突刺就成了長槍,加上前後設有矛頭,可以刺向四面八方。

  「所謂棒手,就是……」

  武藏故意用慣用的稱呼,想要激怒夢想。夢想上當了。

  「這叫杖術,不是棒手。」

  「杖是甚麼?」

  夢想用棒頭在地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杖」字,然後立刻抬起頭說:「你與其口頭問我字面的意義,不如起身來吧!我耍給你看應該就明白了。」

  說完便沖了上來。

  武藏拍去腿上的木屑,悠然地站了起來。手上拿著方形的木頭。那是做楊弓的材料。

  木頭很短,這一點激怒了夢想。他大叫:「武藏武藏,你要用那東西嗎?」

  「這就夠了。」

  武藏點頭,走進了院子裡。夢想當然認為自己被愚弄了。

  「武藏你也太狂妄了吧!」

  「怎麼說?」

  武藏不這樣問,而是拿著木頭站在院子裡。他是真心要用木頭當武器。在奈良和寶藏院長槍(編注:「寶藏院長槍」為人名,因為善使長槍而得此名號)進行不同武器的比試時,就曾用過長度類似短劍的小木刀。這是當時他所悟道的:和槍——棒也屬￿槍的一種——對峙時,只有沖近對手的身邊才行。要想近對手之身,自己的武器必須發揮推開長槍的作用,因此武器越短越好。而且在突擊對手時,比起長刀,短一點的武器有迅捷便利之效。

  可惜夢想是不懂這道理的。他和武藏始終保持了二十步的距離,或許是耍慣了,手上的棒子舞出各種招數。一下子像水車般旋轉,忽而又往左右突刺。眼見彼此的距離縮短為一尺,棒子一出又拉長為十尺,接著往前後左右到處亂刺,然後倏地拉近距離再拉近時,「果然只是個棒手嘛。」

  武藏嘲笑對方。夢想沒有答腔,但憤怒已寫在臉上。

  ——等著瞧吧!

  就在夢想開始下一個動作時,武藏使出了他日後自成一派的重要招數:「待機搶先」。

  武藏(不只是武藏,所有的武街都講究這一點)必須判斷出敵手的下一步走向。知先並且還要制先。讀出敵人的下一步,並先想好解決其下一步的招數。一刀流中稱之為取下先先之先。

  根據武藏的用詞,這時的他「待機搶先」。待者,等待敵人的出手,在對方出手的當下,因為充滿憤怒使得飽滿的氣魄在瞬間有了破綻。或者可以說是敵手的氣魄稍微傾斜,也使得身體的守勢在幾分之一秒的剎那間瓦解了。武藏算准了那幾分之一秒的剎那,目不轉睛地靠近對方身邊。夢想權之助還來不及發覺,武藏的臉已貼近自己的鼻尖。

  ——釘!

  武藏出招,目標是夢想的前額。從旁來看,武藏的木頭似乎只是輕輕地敲了夢想的額頭一記。

  可是夢想卻跌的很慘。一時之間無法起身,大字狀地仰倒在地,臉色慘白毫無血色。

  「……」

  武藏看著夢想的樣子。夢想的呼吸並不急促,細微而規律。夢想權之助固然倒地,但求勝的意志未嘗稍減,而且有別的意識幫他調整呼吸,好應付武藏接下來的攻擊。夢想身經百戰的武術感覺如本能般支持著他,讓武藏十分感佩。

  「夢想先生,結束了。起來吧。」武藏說。

  之後由於彼此都住在九州島,武藏和這個男人維持了終生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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