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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的小穀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位藤吉郎。從攻落小穀城之後到今天,已過去了十年光陰。這期間,他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築前守羽柴秀吉。和從前攻打小穀城時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不是由於信長的命令闖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了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了木芽嶺,闖入了越前平原,包圍了北莊城。

  這時候,信長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掌握織田政權繼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勝家對此不悅,兩人鬧翻了臉,斷了交。雙方終於在北近江的賤之嶽——靠近小穀古城的地方,進行了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了勝家的軍隊。勝家向北逃跑,躲進了北莊城,關了城門。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莊城城下的時候,她心裡想道:「為什麼那個男的老是這樣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壞了她的生活,弄得她與家人生離死別。對於這個男人,與其說懷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了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槍聲大作,這震耳欲聾的槍聲,簡直就象會把北莊城震裂成兩半兒似的。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被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但是接著又摔倒下去。奶媽一把抱住了她的長得豐滿的肩膀,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天還很黑。屋子裡黑洞洞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了一句:「還是夜裡嗎?」

  奶媽在她的耳邊緩慢而小聲地說:「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有亮。」

  這一句低聲細語,喚起了她遙遠的記憶。小穀城陷落的時候,這位奶媽也曾這麼說過的。無論是黎明之前這時間,還是如瘋狂的槍聲,都和近江小穀城那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時候,秀吉的軍隊已經沖進了北莊城的一角。城裡立時成了戰場。勝家和他的家族們轉移到了天守閣。這時候,守衛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後父柴田勝家與她的亡父淺井長政有一個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勝家也正是這樣做的。

  勝家通知敵人自己準備自刎而死。之後,他在天守閣擺開了酒宴。他讓殘留下來的士兵們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色的晚禮服,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的慣例,舉行了落城之宴。

  然後派了一名使節到敵人那裡提出勸告:「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天守閣上堆滿了二十年來貯存起來的火藥,如果在這裡放火,就會燃著火藥,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和屋頂都會炸得飛到半空裡的。勝家勸告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事實如此。只聽見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了半空。後父勝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位隨身臣僕,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裡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勝家的命令,她和她的兩個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敵軍那兒。勝家在自殺之前,請求秀吉說道:「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這三個姑娘,不是我勝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穀城淺井長政的遺兒。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是理當給以保護的。」

  不用說,秀吉接受了下來。這情形也和小穀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分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幼時曾經到充滿刀山火海的陰曹地府周遊過一次,大概是牛頭馬面們的一時疏忽吧,竟放她活著回到了人間,而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樣的地獄。在第一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娘也死了。而這前後兩次地獄,都是同一個男人逼著下的。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能力的人。

  她們被送到了這個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於戰場東南方的名叫一乘穀的山村裡,那地方離戰場很遠。這裡是從前越前國的國主朝倉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雖說朝倉氏的舊址現在只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幾塊基石了,然而那紮煞著許多古杉的山谷裡濕潤的空氣和那清靜異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會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許鬆馳下來一些。而這准是秀吉對她們的關懷無疑。後來才知道,秀吉這個人,看來倒是很會體貼人的,有時甚至過分了。

  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莊城之後,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時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動地順道來到一乘穀。

  秀吉說:「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裡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差人把她們叫了來。秀吉沒有把她們放在下座,而是給了她們與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謙恭地開口道:「敝人是築前守。」

  此人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可現在這句話卻說得有氣無力,活象寺院裡即將消失的那鐘聲的餘韻一般。語氣裡還極其自然地帶著憂傷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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