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豐臣家的人們 | 上頁 下頁
一四


  這時,秀次知道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因為秀次和這個正則,從年輕時起就一直關係不好。從特意選擇正則當使者這事來看,秀吉下了什麼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殺。

  自從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間起,秀次給了人們與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象。當聽到賜死的命令時,秀次和擔任他的文事顧問的僧侶西堂下著圍棋。眼看著就要取勝。這時,福島正則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則之命走了進來,通知秀次,已經作好了讓他切腹自殺的準備。秀次看著棋盤,點了點頭,而嘴裡卻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我贏了。」

  他指的是圍棋。「各位仔細看看,作為日後的證據,這次是我勝了。」周圍的人定睛細看,果然不錯,這回是秀次贏了。這件事本身也頗為新奇。因為秀次和西堂對弈,從來沒有贏過。也不知是什麼神差鬼使,到這大難臨頭的時刻,他卻贏了。看來,這件事使他很是高興。他興奮得臉頰緋紅,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對在場的眾人說道:「我現在就去切腹,可這盤棋請別毀了,把它輕輕地搬到房間裡去,大家回頭好好觀摩一下這局棋的著法。」

  秀次說完上面這番話,便轉過身子面對淡路守雀部,用一種對上司的謙恭口吻請求道:「想寫封遺書,能允許嗎?」

  他的請求得到了允准。於是,秀次給自己的父親、正室夫人以及全體侍妾們寫了三封簡單的遺書。遺書的字寫得龍飛鳳舞。

  寫完之後,把筆一擲,然後對西堂和尚說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連這死也如此。」當回顧這奇特的、完全由別人一手擺佈的人生,他的內心也許不無感慨吧。

  「我馬上就去死,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卻在我自己手裡。」總而言之,他或許是想說,只有切腹自殺是由自己動手的,唯有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採取的行動。接著,他對西堂和尚說:「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卻說:「您不必說了,敝人陪您同去。」說著,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準備。順便交代一下,原來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為嬸母說了假話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決心。

  秀次悠然地走過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場所坐下了。

  他弄錯了方向,面朝了東方。按照佛門的說法,佛在西方十萬億土。應該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說:「您這樣不符合規矩。向西坐著吧。」秀次沒有作聲。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這才回答說:「也有人說,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尋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說:「至少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讓我自由一下吧。」

  擔任介錯(為切腹者斷其頭的人)的人掄起大刀一閃光,秀次的人頭落了地。由於違反了切腹的規矩,他的屍體向東方倒去。

  目睹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說:「殿下搞錯了方向。這事兒頗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這樣嗎?」

  西堂仰望著西方坐下,就這樣被砍下了頭。自然,他的屍體倒向了與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臨死前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後來傳到了民間,這宛如一句箴言,象徵了秀次的整個生涯。說實在的,秀次或許是投錯了娘胎吧。

  秀次死後,他的妻妾以及她們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無遺漏地全都被處了死刑。

  刑場設在京都三條河的河灘上。在那裡挖了一個六十來米見方的土坑,土坑的四周圍著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稱作「河原者」的賤民,他們個個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見從聚樂第的南門趕出來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婦女和兒童。事先等待在門外的劊子手們,就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往車上裝。每輛車上裝兩三人,然後運往三條河灘。

  在刑場南頭的一角,築了一座土台。臺上放著一顆人頭。這是秀次的首級。

  「快向那裡拜幾拜,快拜!」劊子手們一邊叫喊著,一邊把他們驅趕進圍著鹿寨的土坑裡。

  把人都趕進之後,就關閉了入口,接著就開始了屠殺。劊子手們追逐著這群婦女兒童,見人便刺,抓住就殺。刑吏抓住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當著母親的面,猶如殺小狗似的把他殺了。母親面對著這情景,嚇得昏倒在地。這時,另一個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揮刀砍下了母親的頭。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兒阿宮姑娘也不例外。她們母女倆事先都寫好了絕命詩,女兒的絕命詩是:「常言道,人生最悲處,莫過骨肉死別離,而今同赴黃泉路,不勝喜。」

  行刑是公開進行的。在刑場四周圍觀的群眾達數萬人之多。特別是能夠俯視刑場內部的三條橋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擔心橋架是否會被壓塌下去。然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明白:殺這麼多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當著天下人的面,公開進行這場大屠殺,到底期待產生怎樣的效果?

  不一會工夫,行刑完畢。她們的屍體,連同秀次的首級一起被扔進了在河灘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個深坑裡。然後,往坑裡填上土,在土塚上豎起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如下文字:

  亂臣賊子秀次之墳

  孫七郎秀次的生身父親,封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職,沒收了封地,降為原來的平民,並被流放到了贊岐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贊岐,靠耕種幾畝薄田度日的彌助,每天都要這麼自言自語地嘀咕好幾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位孫七郎的父親,看來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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