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噢?」我不無驚訝地反問。

  「挺討厭的……我是說封面上的畫。」

  ——兩年前的她可不是能當面使用「女人胴體」一類詞語的人。從這席位言詞的一端就能痛感到園子已不純潔。來到拐角處時,她止住了腳步。

  「我家從這裡拐個彎到頭就是。」

  分手讓人心酸,我便把垂下的目光移向籃子。籃子裡,日曬後的魔芋擠在一起。那顏色看上去像是女人海水浴後被曬黑了的肌膚。

  「曬得太厲害,魔芋要壞的。」

  「是啊,責任重大。」園子用帶有鼻音的高嗓門說。

  「再見!」

  「好,一路平安!」她轉過身去。

  我叫住她,問她回不回娘家。她輕鬆地告訴我這個星期六回去。

  分手以後,我發覺了過去一直沒有發覺的重大問題。看來,今天的她寬恕了我。為什麼要寬恕我呢?有超過這種寬恕的污辱嗎?然而,如果讓我再一次明確地碰上她的污辱,說不定我的痛苦會消失。

  星期六到來得太慢太慢。剛巧,草野從京都大學回到了家中。

  星期六的下午,去訪草野。我們倆正在交談,我突然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因為傳來了鋼琴聲。那幼稚的音色已經沒有了,它圓潤奔逸,充實輝煌。

  「誰?」

  「園子。她今天回來了。」

  一無所知的草野這樣回答。我滿懷痛苦,把所有的記憶一個一個喚回心中。關於我當時的婉言拒絕,草野其後隻字不提。我深深地感覺到了他的善意。我希望得到園子當時曾經為之痛苦的一點點證據,而不願承認我不幸的某種對應物。但是,「時間」的雜草已經在草野、我、園子中間茂盛生長,那種無須什麼固執、什麼虛榮、什麼客套的感情表白已被徹底禁止。

  琴聲止住了。「我去帶她來吧。」草野善解人意地說。不多時,園子和哥哥一起走進這房間。園子的丈夫在外務省工作,三人議論了一番外務省的熟人,無緣無故地笑了。草野被母親叫走後,於是,就像兩年前的某一天一樣,只剩下了園子和我兩個人。

  她孩子似地不無驕傲地把草野家的財產由於她丈夫的鼎力相助才倖免於被沒收的事講給我聽。在她還是少女時,我就喜歡聽她的自我誇耀。過分謙虛的女人,與傲慢的女人同樣沒有魅力。可是,園子那端莊的、恰到好處的自我誇耀,洋溢著既天真又可人意的女人味。

  「我說,」她平靜地接著說,「有件事早就想、早就想問,可一直沒問成。我們怎麼就不能結婚呢?我從哥哥那裡看到您的來信後,對這世上的事全懵了。每天只是考慮來考慮去,結果還是不明白,即使現在,我也搞不懂,為什麼你我就不能結婚呢?……」她像生了氣似地把微微泛起紅暈的面頰朝向我,然後,一邊側臉一邊朗誦似地說道:「……您是討厭我嗎?」

  這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事務性的尋問式的口氣罷了」,可是,我的心對於這單刀直入的提問卻以劇烈而淒慘的喜悅來響應。然而,頃刻間,這可惡的喜悅蛻變為痛苦,一種十分微妙的痛苦。除原本的痛苦外,另有自尊心受到傷害的痛苦,因為兩年前的「小小」舊事的重提,強烈地刺痛了我的心。雖然我希望在她的面前能夠自由,可依然沒有這種資格。

  「你仍舊絲毫不瞭解社會。你的優點就在於不諳世故。可是,社會這東西的組成並不是專門為了隨時成全相愛者的。就像我給你哥的信中所寫的那樣。而且……」我感到自己將要開始女人一樣的傾訴,於是想沉默下來,但止不住,說:「……而且,我在那封信裡根本就沒有明確地說不能結婚。因為我那時才21歲,又是學生,太匆忙。哪知道我正在磨蹭,你卻早早地結了婚。」

  「這事我可沒有權利後悔,因為我先生很愛我,我也很愛我先生。我真的很幸福,再沒有什麼奢望了。只是……大概是個壞念頭吧?有時候呢,……這麼說吧,有時候另外一個我,想像另外一種生活。這樣一來,我就懵了。我覺得我簡直要說出不該說的話,想不該想的事,心裡怕得不行。這時候,我先生就成了我的大支柱,他像對待孩子一樣疼愛我呢。」

  「我的話可能很自負,還是說出來吧。你在上述情況下,肯定恨我,肯定極端恨我。」

  園子連「恨」的語義也不明白。她做出一副溫柔、認真的慪氣狀,說:

  「隨您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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