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我們相互用刺探的眼神看對方。他也知道今天一本正經和嘿嘿傻笑同等滑稽,煙從他的嘴角一口接一口噴出。接著,就這家店鋪的點心的差勁,他發表了兩三句沒話找話似的看法。我沒有注意聽他講話,說道:

  「想必你也有思想準備吧。第一次帶到那地方的人,要麼成為你的終生朋友,要麼成為你一生的仇敵喲。」

  「別嚇唬人好不好?你知道我膽小。我可不適合當他媽的一生的仇敵。」

  「你自己能認識到這一點就好。」我故意說話老三老四的。

  「是的,那麼……」他擺出一副司儀的面孔。他又說:「在什麼地方喝幾口再去。第一次去,一點酒不喝怕是夠戧。」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面部發涼,「走。一口也不喝。這點兒膽量還是有的。」

  接下來是,昏暗的都營電車,昏暗的私營鐵路,陌生的車站。陌生的街道。在簡易木板房林立的一角,紫色紅色的電燈把一張張女人的臉映得像一個個紙燈籠。化霜後的濕漬漬的街道上,嫖客們無言地你來我往,明明穿著鞋卻發出了像光腳走路一樣的腳步聲。沒有任何欲望,惟有不安如同鬧著要吃零食的孩子一樣催促著我。

  「隨便哪裡都行。你聽見沒有?隨便哪裡都行。」

  我想儘快逃離女人們故作苦悶的「過來,過來嘛」的聲音。

  「這家的妞危險呢。這模樣好嗎?那邊比較安全。」

  「管她模樣好壞呢。」

  「那我就選個相對漂亮的吧。以後可別埋怨我。」

  ——我們剛一上前,兩個女人就像著了魔似地站起身來。這是個直起腰簡直要碰到天花板一樣的小矮房。齜著的金牙咧出牙床笑著,一個滿嘴東北話的大個子女人把我誘騙到了只有三張榻榻米的小房間。

  義務觀念促使我抱住了女人。摟住肩膀正要接吻,她笑得肥肩直晃。

  「得了吧。會整得你滿嘴通紅呢。得這麼著。」

  娼婦張開口紅勾邊、鑲有金牙的大嘴,伸出像木棒一樣強壯的舌頭。我呀模仿著伸出了舌頭。舌尖碰上了舌尖……外人概莫能知其味,即:沒有感覺恰似劇烈的疼痛。我感到我的全身,由於劇烈的疼痛而且是全然感覺不出的疼痛而麻木了。我上床躺下。

  10分鐘後,證實了我的不行。恥辱使我的雙膝發抖了。

  在朋友沒有察覺的假定下,接下來的幾天,毋寧說我置身於痊癒的自我墮落的感情中。就像生怕患上什麼不治之症的人,病名確定後反而可以體會到的一時的安心感,儘管他清楚那安心不過是暫時的,而且,心底期待著更加無處可逃的、絕望的、因而是永久性的安心。可以說,我也衷心期待著更加無處可逃的打擊,換句話說,期待著那更加無處可逃的安心。

  接下來的一個月中間,我多次在學校見到那個朋友。相互都沒有提及那件事。一個月後,他偕一名同樣和我要好的、喜歡女人的朋友來訪。這人是一個經常吹牛說15分鐘就可以把女人搞到手的愛炫耀的青年。不多時,話題落腳到了應落腳的地方。

  「我已經受不了了。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喜歡女人的同學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又說,「如果我的朋友中有人陽痿,我真羡慕。豈止羡慕,簡直是敬仰。」

  帶我去玩過的朋友見我臉色突變,改變了話題,問好色的朋友:

  「以前說好要向你借馬賽·普魯斯特的書的,有意思嗎?」

  「啊,有意思。普魯斯特是個Sodomy,他和他的男僕有關係。」

  「什麼?Sodomy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自己在拼命掙扎,企圖靠佯裝不懂,靠小小的提問來獲得自己的失態還未覺察的反證的線索。

  「Sodomy就是Sodomy。你不清楚嗎?是雞奸者。」

  「第一次聽說普魯斯特是著種人。」我感到我的聲音發顫。如果怒形於色,就等於把證據交給了對方。我對自己能夠忍受這可恥的表面平靜感到極度畏懼。我的那個朋友顯然嗅出了什麼。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好象他的視線正有意識地避開我的臉。

  夜晚11點,令人詛咒的來訪者離去。我一直在屋裡悶到天亮。我抽泣。最後,慣有的血腥幻想來臨,安慰了我。我完全委身於這最貼身最親密的殘無人道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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