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四七


  小屋子忠實於某種氣氛。牆上掛著一幅印刷的畫:淹沒在牧草和花中,沐浴著月光睡去的艾德米溫。開著不關的電暖爐。桌上的白蘭地,車料的玻璃小瓶,電唱機;平時使用這屋子的外國人,只在聚會的晚上向來賓開放。

  信孝將十張唱片按順序放好,打開了電唱機。十分鎮定地倒了兩杯白蘭地。悠一忽地站起身想要出去。「波普」用深沉、溫柔的眼睛,緊盯著青年,擋住了他。這眼神有一種異常的力量。悠一讓一種不可理解的好奇心握住了,他又坐下了。

  「放心吧。我並不是想要那孩子。給那孩子些錢哄哄他,這才打擾了您呀。不這樣做,沒辦法和你慢慢說話嘛。給錢怎麼都可以的孩子用不著急。」

  老實的悠一,他的欲望從剛才要打那孩子起,一下子消退了。可在信孝面前,他沒有承認的情緒。他像個被捕的年輕間諜似的沉默著。

  「說是有話嘛,」『波普」接著說。「也不是什麼鄭重其事的話題。只想和你坐在一起好好談談。能聽聽嗎?我呀,想起第一次見到你時候的事情。」

  如果一字不漏地記下鋪木信孝那長長的獨白,會令讀者掩鼻的吧。加之,那獨白還伴有正反十二面的舞曲唱片伴奏。信孝知道自己話的準確效果。用手去愛撫之前,先用話去愛撫。他掏空自己,化成映照悠一的一面鏡子。鏡面背後隱藏了信孝自己的老、欲求、精巧和智謀。

  信孝的獨白幾乎不問悠一是否贊同,時不時,他用溫和的撫摸般的口氣,插進諸如「聽厭了吧」、聽煩了就說呀,我可以停下」、「不想聽這話」之類的話;悠一聽著那獨白。

  悠一不覺無聊。決不感到無聊。要問為什麼,因為信孝的獨白,說的淨是悠一的事。

  「你的眉毛是多麼凜然爽潔的眉毛啊。讓我來說,你的眉毛是什麼,這個……怎麼說好呢,表現出朝氣蓬勃、清潔的決心。(他讓比喻卡住了)……不僅如此,這眉毛和深深憂鬱眼睛的協調可是真絕妙哇。眼睛裡表現出你的命運,眉毛顯示出你的決心,這兩者之間有東西在戰鬥。所有青年人一個一個都需拼搏的戰鬥。也就是說,你的眼睛和眉毛是青春戰場上最美最年輕士官的眉眼。與這眉眼最相稱的帽子,恐怕只有希臘的頭盔了吧。好幾次夢見你的美,好幾次想和你說話,可真的見到你。我競像少年那樣,喉嚨口被語言堵住了。我可以抱著確信地說,你是我過去三十年間見到過的美青年中最美的。比較經得住的青年哪裡沒有。這樣的你怎麼會喜歡上阿亮那樣的人呢?好好照照鏡子!你從別人身上發現的美,都來自你的誤解和無知。你想從他人身上發現的美已經在你身上具備了,你已經沒有發現的餘地了。你『愛』他人,是因為你太不知道自己了。你一生下來就是完美的。」

  信孝的臉漸漸湊近悠一的臉。他大量的話像巧妙的讒言般討好著悠一的耳朵。也就是說,一星半點的阿諛討好著耳朵,而那討好的方法可是絕倫的。

  「你根本不需要名字。」前伯爵斬釘截鐵地說,「有名字的美不值一提。我不是讓悠一啦、太郎啦、次郎啦這些名字喚起的幻覺騙住的。你在人生中所起的作用不需要名字。為什麼呢,因為你是典型。你登上舞臺。你角色的名字是『年輕人』。什麼地方都沒有能承擔這個角色的演員。大家的個性、性格都取了名字。最多能演出的只是年輕的一郎、年輕的約翰、年輕的約翰納斯等等。可你的存在,那可是生動活潑,年輕人特徵的總稱。你是所有國家的神話和歷史、社會和時代精神中出現的可視的『年輕人』代表。你是體現者。如果沒有你,那麼所有青年的青春則會被埋沒得無影無蹤。你的眉上描畫著成千上萬年輕人的眉。你的唇是成千上萬年輕人唇素描的結果。你的胸、你的腕也是……」——信孝從冬服的袖子上輕輕揉搓青年的兩隻胳膊。「……你的腿,還有你的手。」——他進一步用肩抵著悠一的肩,凝神盯著青年的側臉。一隻手伸過去關上了檯燈。

  「別動彈,求你啦。暫時別動。哦,多美啊!天快亮了呀,東方發白了,你那邊臉上,感到光的徵兆了吧,黎明中朦朧的光。可是,你這邊臉上,還是夜幕沉沉。黎明與黑夜的邊界上,泛起你完美的側臉。求你了,別動彈。」

  信孝感到:晝夜交界的純潔時間裡,美青年的側臉相當漂亮地成了浮雕。這瞬間的浮雕成為永久的東西。那側臉給時間帶來了永恆的形態,某一時間凝固成完整的美,使其自身成為不朽的東西。

  窗帷突然卷上去了。玻璃窗映出了漂白過的風景。這小屋正好在毫無遮擋望得見大海的位置上。燈塔像睡著似的眨著眼。海上白濁的光支撐著薄暗拂曉天空上陡峭的雲團。院子裡冬天的樹,是夜裡潮水留下的漂流物,失神地交叉著枝椏並排站著。

  悠一讓深深的睡眠衝擊著。既非酷配之氣,又非困倦之意。信孝話中描繪的畫像,就像從鏡子裡摳出來一樣,漸漸重疊在悠一的身上。那頭髮重疊上靠著長椅子背上悠一的頭髮。性感重疊上性感,性感只勾起性感。這種夢一般合體的感覺不能簡單說明。精神在精神之上打磕睡,不需要借助任何性感的力量,悠一的精神,一半已經和與之重複的另一個悠一的精神交匯在一起,悠一的額摸著悠一的額,美麗的眉摸著美麗的眉。夢中半合開的嘴唇,讓他想像中自己的美麗嘴唇堵住了……

  拂曉最初的一閃,洩漏出雲間。信孝捧著悠一臉頰的手放開了。上衣已經脫下丟在旁邊的椅子上。空著的兩手迅速地格下肩上的背帶。兩手又捧起悠一的臉頰,那張道貌岸然的嘴唇又一次壓上悠一的嘴唇。

  ——上午10點,「賈基」好不肉痛地把秘藏的貓眼石戒指讓給了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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