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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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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家常便飯 11月10日,悠一從大學回家的路上,在郊外一個電車站等著妻子。約好一起去一個地方,於是,他穿著西服去了學校。 經悠一母親的主治醫生介紹,兩人要到一個知名的婦科醫院家裡去。這個才開始有些年紀的婦科部長,一週四天去大學的醫院上班,星期三、星期五就在家裡。自己家裡也有設備完好的門診室。 悠一得伴著妻子一起去,這角色著實讓他躊躇了一番。陪伴人該是娘家的母親。可康子希望悠一陪著去。他沒有強有力的理由拒絕。 博士典雅的西洋式建築前停著小汽車。悠一和康子在有暖爐的幽暗小廳裡排著隊。 那天早上下了霜,天特別冷:暖爐的火已經生著,地板上鋪著白熊的毛皮,靠近火的部分,隱隱透出一點氣味。桌上的景泰藍大花瓶裡,插滿了黃色的菊花。暗綠的景泰藍表面,微微映出了爐膛裡的火焰。 小廳的椅子上已坐了先來的四個人。帶傭人來的中年婦女,和母親陪著一起來的年輕婦女。中年婦女像是剛從美容院出來,頭髮下厚厚的化妝,讓她的臉都動不了。這張讓白粉幽閉的臉笑一笑大概皮膚上會立刻爆出裂痕吧。小小的眼睛,從白粉牆後露出來,審視著周圍。碎細螺花紋的和服、腰帶,外罩褂、粗大的鑽戒,飄散著香水的味道,說得上一般概念的豪華,像是故意裝扮的戲裝。那女人膝上攤著一本《生活》雜誌。細小鉛字的說明處,她故意湊近眼睛,動著嘴唇讀起來。她不時用拂去蛛網的動作,挽挽後腦勺似有似無的亂髮。陪她來的女傭坐在背後小椅上,女主人一叫,她趕快「是是」地答應個不停。 另一對那兩人多少帶著些卑視的目光,不時「咳」地瞄上一眼。女兒是紫色箭領圖案花紋的和服,母親穿著飛瀑條紋的和服。子早太太又是女兒的姑娘,好幾次伸出白白的胳膊,抬起小狐狸腦袋般的小拳頭,看看戴在手腕上的小金表。康子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眼睛凝視著暖爐裡煤氣的火焰,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數天前突如其來的頭痛、噁心、低熱、暈眩、心跳,讓她無心再管其他事。沉浸在這許多症狀中的康子,就像在飼料前抽動鼻子的兔子一樣,臉上一本正經的,看上去孩子氣十足。 ——前面的兩位結束後,輪到康子了。她拼命懇求悠一陷她一起去診察室。兩人走過飄滿消毒藥氣味的走廊。走廊上彌漫著穿堂風似的冷氣,讓康子有些打抖。 「請進。」平靜的教授風格的聲音從裡邊傳出。 博士像肖像畫般的樣子,臉朝這邊坐在椅子上。他用在消毒液裡浸泡得發白的乾爽的手,給人抽象感覺的露出骨頭的手,向兩人指示該坐的地方,悠一說了介紹人的名字,和醫生打了個招呼。、 桌子放著像牙醫用具般的工具,閃閃發光,那是做「刮宮術」用的鉗子之類的。一進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張具有獨特而殘酷形狀的檢診台。那是一種多麼畸形的不自然的形狀呀。比一般高一點的睡床,下半身部分往上翹起,那斜著往左右兩面翹起 的頂端裝著兩隻皮拖鞋。悠一想像著剛才那一臉正經的中年女人和年輕女人,在這機器上演出驚險動作的樣子。這奇特的睡床,也許是一種「宿命」的形狀吧。因為在這形態前,鑽石戒指、香水、碎細螺花紋的和服、紫色箭匆圖案花紋都是白搭的,都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這個鐵制睡床帶有的冰冷猥褻的氣氛,不久就要鑲嵌進睡在上面的康子身上,悠一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感到自己很像那張睡床。康子故意避開眼光,不看那睡床。 悠一插嘴幫著報告些症狀。博士向他遞了個信號。他留下康子走出診察室,回到了小廳。小廳裡已經沒人了。他坐上安樂椅,心定不下來。又坐到有扶手的椅子上,還是鎮靜不了。他想像著仰面躺在檢診臺上的康子的樣子,這思緒趕也起不走。 悠一手肘撐著壁爐架,把今天早上送到的,在學校裡已經看過一遍的兩封信,從內側袋裡掏出,又看起來。一封是恭子的信,一封是鎬木夫人的信。內容幾乎相同的兩封信,恰好在同一個早晨送到了。 那以後,悠一和恭子見過三次面,和鑰木夫人會過兩次。其中最近的一次是三人在一起見到的。那是俊輔出錢安排的,以悠一為中心,讓三人不得不碰在一起的機會。 悠一先讀起恭子的來信。字裡行間充滿憤怒。字也寫得像男人般地強硬, 「您耍弄了我吧。」恭子寫道,「想到受騙還不如空想輕鬆呢。您送還鞋的時候,還送給我兩條珍貴的手絹。我高興得把兩條手絹放在手提包裡,輪換洗著用。可是前幾天又遇見了鎬木女士,她也在用相同的手絹。我們立刻就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可誰也沒價聲。女人呐,看同性拿的東西,眼睛最快呢。你手絹買了一打、半打吧。你把四條給了她,兩條給了我,還是給她兩條,還給別的什麼人兩條呢? 「手絹的事我就不再說什麼了。下面要說的是我最難以啟齒的事。最近和鍋木女士還有你三人偶然在一起的事發生以後(和鎬木女士碰到,連那次買鞋已經兩次了,真是奇怪的偶然),我飯也吃不下地苦惱著。 「上次,我撂下外務省的宴會,和你碰面。河原料理店的高級房裡,你要給我點煙,從口袋裡掏打火機,隨打火機還掉出個瑪淄的耳墜來吧。『呀,是太太耳環上的吧。』我禁不住說了一聲……於是你輕輕地『呢』了一聲,把它藏口袋裡去了。我後悔自己一見那東西,嘴裡就忍不住說的輕率和不體面。為什麼這麼說呢?我用的那語氣,我自己都很清楚,那是明擺著的嫉妒。 「可誰知第二次見到鎬木女士時,那一位的耳朵上競帶著那個瑪淄的耳墜,你知道我見了是多麼地吃驚嗎?自那以後,我在人面前絕不胡亂開口了,讓您很為難了吧。直到決心寫這封信之前,我一直很苦惱。手套、小粉餅之類還說得過去,單邊的耳墜競能到你的口袋裡去,我以為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事。我是個不拘小節的人,就這點還能受到人們的稱讚,可這回怎麼會這樣讓我牽腸掛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至少請快一點治好我這孩子氣的懷疑吧。雖然還談不上愛情,可只要有友情,我想你一定看不過去讓沒道理懷疑左右著的女人的苦惱吧,這樣想著,我給你寫了這封信。傳送到你手中,請打個電話給我好嗎?我等你的電話,每天以頭痛為藉口不出大門半步呀。」 鎬木夫人的信中說:「上次那手絹的惡作劇,是你的壞脾氣吧。我立刻暗中計算了一下。我四條,恭子女士四條,那麼一打裡還該剩著四條,是給太太了嗎?你的事實在搞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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