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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撣海和尚盤腿坐在正殿客殿的十二鋪席寬的房間裡,品嘗副司精心備好的酒和下酒的素齋。我來之前,是師兄弟給他斟酒;我到之後,就由我替代。我端坐在禪海和尚面前為他斟酒。我背何下著無聲的菲菲的細雨的黑夜。禪海和尚所能望見的,只能是我的臉和這梅雨季節的庭院裡的黑夜。也就是說,所能望及的就是這兩樣黑暗的東西,別無其他。 然而,彈海和尚是不受任何東西拘束的。他初次見我,就滔滔不絕,爽朗地說:你很像令首。你已經健康地長大成人了。今尊辭世了,實在可惜啊!等等。 禪海和尚身上有一股老師所沒有的樸素,父親所沒有的力量。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鼻翼張得很大,濃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將過來的情狀,活像一副照常規製造出來的能劇的假面具。他的長相並不勻稱。他的內在力量過剩,這種力量自由發揮,完全破壞了其均勻性,連那突出的顴骨也像南畫中的岩山那樣奇峭突兀。 儘管如此,在轟鳴般大聲說話的洋海和尚身上,有著一種震顫我心靈的慈祥。這不是人世間常見的那種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樹下的粗大樹根,給過往旅人提供在樹陰下歇息的條件的那種慈祥,是用手觸摸很粗糙的那種慈祥。談話間,我警惕著今晚這關鍵時刻,自己的決心不要由於接觸這種慈祥而被磨鈍了。於是,我心中又生起了一團疑竇:是不是老師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清來的呢?轉念又想:不可能是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從福非縣清到京都來的。樣海和尚只不過是奇妙的偶合的客人,無比悲慘結局的見證人。 內裝近四兩酒的大白磁酒壺都空了。我施了個禮,就到典應僧那裡換了一壺。我端著溫熱的酒壺回來的時候,產生了一種我過去所不懂得的感情。過去我一次也不曾泛起希望得到別人理解的衝動,到了關鍵時刻,卻惟獨希望禪海和尚的理解。再次回來勸酒的我的眼精,與方才不同,是如何閃爍著真率之光的,禪海和尚應有所體察。 「您是怎樣看我的?」我問道。 「喏,你是個誠實的好學生。你在背地裡是否幹了什麼放蕩不羈的事,我不知道。但可憐的是,現在與過去不同,沒有可供吃喝嫖賭的錢了吧。令尊和我,以及這裡的住持,年輕時都幹過相當惡劣的事哩。」 「您不覺得我是個平凡的學生嗎?」 「看來平凡,這是最好不過的了。平凡才好呢。平凡不會招人懷疑,這才好呢。」 禪海和尚沒有虛榮心。這是高僧容易陷入的弊端。人們都以為他們有萬般的鑒別能力,經常邀請他們去鑒定從人物到書畫古董的真偽。有的高僧為了事後不被人恥笑其鑒定錯誤,就不談結論性的意見,當然也不會當場提出禪僧式的獨斷的見解,總給人留下難以捉摸其意思的模棱兩可的餘地。樣海和尚並不是這種人。大家知道他會將所見所感都和盤托出的,而對於映現在自己單純而強烈的目光裡的事物,是不會故意去追求什麼意義的。有意義也罷,無意義也罷,禪海和尚使我感到最偉大的,就是他看東西,譬如看我,並不想標新立異地以自己的特別目光來看,而是以一般人的目光來看。對於禪海和尚來說,單純的主觀世界是沒有意義的。我懂得禪海和尚想說什麼,就漸漸地感到無所顧慮了。只要他人把我看成是個平凡的人,我就是平凡的人,哪怕膽敢幹出多麼異常的行動,我的平凡也會像用簸箕來篩米粒一樣還是殘留著的。 不知什麼時候,我竟然感到自己的身子恍如一株靜靜的葉茂的小樹,立在禪海和尚的面前。 「就像人們所看到的那樣生活行嗎?」 「恐怕不行吧。如果你幹出與眾不同的事,人們又會那樣地看你。社會是健忘的啊。」 「人們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個能持久呢?」 「不論哪個都會立即中斷的。即使你認定強要讓它持續下去,它還會在不知不覺間中斷的。火車疾馳的時候,乘客是靜止的。火車一停,乘客就一定會從車廂裡走出來。疾馳中斷,休息也將中斷。死雖是最終的休息,但也不知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希望您把我看透歎。」我終於脫口說出來了,「我並不像您所想像那樣,希望您把我的本願看透暖。」 禪海和尚一邊呷酒,一邊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我感到被雨水濡濕的鹿苑寺又大又黑的瓦房頂般的沉默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顫慄了。神海和尚突然發出了特別爽朗的笑聲。 「不必看透嘍。一切都已經表露在你的臉上了。」和尚說。 我感到我完全地、一無遺漏地被理解了。我第一次變成了空白。行動的勇氣噴薄而出,就像沖著這空白滲入的水。 晚上九點,老師回來了。四名警衛像往常一樣出去巡邏了。沒有任何異常的情況。從外面回來的老師與禪海和尚兩人交盞對飲,約莫至深夜零點三十分,這時寺廟的小僧才將禪海和尚領到寢室。老師說了一聲洗澡,就入浴去了。7月2日淩晨一點鐘,敲梆子聲已經停息,寺廟變得一片寧靜。雨依然無聲無息地下著。 我獨自一人坐在鋪好的匠鋪上,揣摩著積澱在鹿苑寺的黑夜。夜漸漸增加了濃度和沉重。我所在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那粗大的柱子和板門支撐著這古老的夜,一派在嚴肅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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