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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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吧。我同他是很親密。不過,他生前很不願意讓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儘管如此,他惟獨對我才說心裡話。他過世已經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讓人看了。特別是你同他很親密,我早就打算找個機會單獨讓你看看。」 寫信日期都是臨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幾乎是每天一封,從東京寄給柏木的。他沒有給我寄過一封信。這樣看來,他回到東京的翌日就每天給柏木寫信了。字跡無疑是鶴川的,字體帶棱帶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點妒忌。鶴川在我面前沒有任何虛偽,總是表現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還說幾句柏木的壞話,非難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卻一味對我隱瞞與柏木之間這樣親密的交情。 我按寫信日期順序,開始閱讀他寫在薄信紙上的小字。文筆之差無法形容,思考也處處停滯,不易讀下去。不過,從文章的前後來看,字裡行間隱約流露出痛苦的情緒來。讀到最後的信時,鶴川的苦痛就鮮明地躍然紙上了。隨著一封封讀下去,我潸潸淚下。我雖然哭泣,但心中卻驚愕於鶴川這種凡庸的苦惱。 那只不過是一樁隨處都會存在的小小的戀愛事件罷了。也只不過是同雙親不允許的對象進行不幸的不請世故的戀愛罷了。大概這是寫信的鶴川本人不覺間犯了感情的誇張吧。下面這段話使我愕然。 「現在回想起來,這樁不幸的戀愛,可能是由於我的不幸的心靈造成的。我天生擁有一顆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開朗。」 讀完的這最後一封信的結尾,是用激流般的語調來終了的。這時,我才對迄今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說不定是……」 我剛開口,柏木就向我點了點頭。 「是啊。是自殺。我只能這樣認為。他家裡人為了體面,才搬出死在什麼卡車底下的故事來。」 我憤怒了,結結巴巴地追問柏木: 「你、你給他寫、寫回信了吧?」 「寫了。據說是在他死後才送到的。」 「你寫了什麼?」 「只寫了『你別死』幾個字。」 我緘口不言了。 我一直確信感覺不曾欺騙過我,如今這種確信變得徒勞了。柏木點明了要害: 「怎麼樣?讀了它,你的人生觀是不是改變了?計劃是不是要重新修訂?」 鶴川辭世三年後,柏木讓我讀這幾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顯的。我雖然受到如此的衝擊,但他少年時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陽光透過葉縫隙流瀉下來的斑斑點點地落在他的白襯衫上的情景,並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褪。鶴川作古了,三年後他這樣地變形,託付於他的東西同死一起消失了。這一瞬間,這些東西卻反而以另一種現實性復蘇了。比起記憶的意義來,我更相信記憶的實質。因為我確信,不信賴它的話,生的本身就勢必處在崩潰的狀態……柏木俯視著我,他滿足於地的手竟敢對精神進行殺戮。 「怎麼樣?心裡准有什麼東西毀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著容易毀掉的東西而活著。我的親切表現,就是只顧把它毀掉。」 「如果不毀掉呢,你怎麼辦?」 「你太稚氣了,不要不服輸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讓你知道,認識是能夠使這個世界變形的。聽明白了吧?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改變任何一個世界。只有認識,才能使世界在不變的情況下,在原來的狀態下變形。從認識的眼光來看,世界是永久不變的,而且也是永久變形的。也許你會說這又有什麼用呢。但是可以說,為了能夠忍受這種生,人類掌握認識的武器。動物就不需要這種玩藝兒,因為動物沒有什麼忍受生的意識啊。認識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動地變成人類的武器。儘管如此,那種忍受性絲毫也未能減輕。僅此而且。」 「你不認為忍受生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啊。除非發瘋,或者死去。」 「讓世界變形的,絕不是什麼認識嘛。」我情不自禁地冒著差點自白的危險反駁說,「讓世界變形的,是行動。只能是行動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來了。行動來了。你不覺得你所喜歡的美的東西,是在認識的保護下貪睡的東西嗎?記得我曾談過《南泉斬貓》的那只貓,那只無與倫比的美的貓。兩堂的僧侶所以相爭,是因為他們認為要在各自的認識中保護、培育貓,讓它美美地進入夢鄉。南泉和尚是個行動者,他巧妙地把貓斬死,然後扔掉了。後來來了個趙州,他把自己的鞋頂在頭上。趙州想說的,就是這樣的。他還是懂得美應該是在認識的保護下人夢的東西。其實,各自的認識,所謂各自的認識這種東西是沒有的。所謂認識,是人類的海洋,也是人類的原野。它就是人類一般存在的狀態。我以為他所想說的,就是這層意思。你現在要以南泉自居嗎?……美的東西,你所喜歡的美的東西,是在人類精神中委託於認識的殘餘部分,殘餘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說的『為了忍受生的另一種辦法』的幻影。可以說,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沒有的吧。雖然這麼說,但是使這種幻影變得強有力的、並盡所能地賦予它以現實性的,仍然是認識啊。對於認識來說,美絕不是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不是慰藉。但這決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認識相結合中也許會產生出某種東西來,也許會產生出無常、夢幻、無可奈何的東西來。總會產生出某種東西來的。人世間稱為藝術的,正是這種東西。」 「美是……」話剛出口,我就結結巴巴,思緒翩躚,毫無規律。這時候,我的腦海裡生起了一個疑團:我的結巴,難道不就是從我的美的觀念中產生出來的嗎?「美……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怨敵。」 「你說美是怨敵?」柏木帶誇張地瞪大眼睛。他那張紅潤的臉恢復了往常的哲學式的爽快神色。「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從你的嘴裡聽到這番話,我也必須重新調整自己的認識光圈了。」 ……此後,我們還久久地交換親切的議論。雨仍下個不停。臨回去時,柏本談了我尚未一睹的三宮和神戶港的情形,還敘述了夏天巨輪出港的景象。我喚醒了對舞鶴的往事的回憶。可是,在任何認識和行動恐怕切難以代替輪船出港的喜悅的空想中,我們貧苦學生的意見開始一致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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