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斥聲剛一落地,老師馬上斜視了我一眼,爾後上車,使勁關上了車門,出租汽車就開走了。這時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極,老師確實早已發現我了。

  翌日,我等待著老師把我喚去訓斥一番。這應該成為我解釋的一個機會。然而,與上回發生踩踏娼婦的事件一樣,從次日起老師就開始了他的無言的放任的拷問。

  恰好這個時候,我又接到了母親的來信。結束語依然是:她只為盼我當鹿苑寺住持的那天到來而活下去!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老師這一聲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覺得不合適。再說,假如他是一位詼諧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禪僧,那麼他就不會把這種庸俗的斥責傾瀉在他的弟子身上。相反,會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闢的話來。事態發展到了無法挽救的地步。事後回想來,那時老師一定誤解了我,以為我故意跟蹤他,最後帶著抓到狐狸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狽周章,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來的。

  不管怎麼說,老師的無言,又形成一種不安,天天壓在我的身上。老師的存在變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煩人地飛來飛去的飛蛾的影子。按照慣例,老師應邀外出做法事時,是會由一兩名待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實行所謂民主化,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兩名弟子等五人輪流承擔。至今人們還常常背地裡議論舍監的好挑剔,舍監入伍後戰死了。因此,會監一職由現年45歲的副司兼任。鶴川逝世後,又補充了一名弟子。

  正在這個時候,同屬相國寺的有閱歷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師應邀參加新任住持的太廟儀式,這次輪到我做陪同。老師沒有故意排斥我不許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許在往返途中會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的吧。臨行的頭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廟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學①的人,無疑還會記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進京都萬壽寺時解說佛法的妙語的事。新任住持就職時,是從山門經由佛殿、土地堂,最後步入方丈室,每經一處都留下了解釋佛法的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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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五山文學:日本鏡倉時代末期和南北朝時代所盛行的鏡倉及京都的五山禪俗所作雙詩文。

  住持內心翻滾著就任新職的喜悅,指著山門自豪地說:

  「天城九重內,帝城萬壽門。空手撥關鍵,赤腳登昆侖。」

  開始焚香,舉行了向自法師獻上謝恩香的嗣法香儀式。昔日禪宗不拘慣例,非常重視個人省悟的源流,在這樣的時代,與其說是師父決定弟子,毋寧說是弟子選擇師父。弟子不僅接受最初投業的師父,還接受各方師父的證明悟道的熟達程度,並且必須在獻嗣法香時解釋佛法的妙語裡公開自己心目中擬承繼其法的師父的名字。

  我一邊觀察這種明朗的焚香儀式,一邊苦苦思索:倘使我繼嗣鹿苑寺,在獻嗣香的時候,能按慣例宣告老師的名字嗎?也許我會打破七百年來的慣例,宣告別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颼颼的,室內彌漫著五種香的香氣,擺在佛具後面的閃閃發光的瓔珞、繞在主佛像背後的燦爛奪目的光環、並列而坐的僧侶們的袈裟色彩……我幻想著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裡焚上嗣法昏……我在心裡描繪著我變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這時候,我大概會在早春凜烈的空氣鼓舞下,用人世間也有的爽朗的背叛來蹂躪這種習慣吧。恐怕列座的眾僧會在驚得目瞪口呆、憤怒之餘臉色刷白了吧。我不願意說出老師的名字。我說出別的名字……別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師父是誰呢?真正嗣法的師父又是誰呢?我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別的名字被給巴所阻撓,輕易說不出來。也許會把這個名字結結巴巴地說成是「美」,或說成是「虛無」吧。於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聲中,我呆然不動……

  ……突然從夢中驚醒了。老師應做的事,我作為侍僧都協助做了。對侍僧來說,列席這種儀式本來是很自豪的,但是當天的主賓卻是鹿苑寺住持。主賓嗣香完畢,一定要敲打一下白糙,證明新任住持並非贗浮圖,也就是說並非冒牌和尚。

  老師念誦道:

  法筵龍象眾

  當觀第一義

  話音剛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這一響徹方丈室的槌聲,又使我認識到老師掌握的權力是多麼的靈驗。

  我無法忍受老師無止境的無言的放任。我只要還有一丁點人的感情,就無法不期待獲得對方相應的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憎。

  一有機會就窺視老師的臉色,已成為我的一種可憐的習慣,但在這習慣中沒有浮現出任何特別的感情來。這種無表情也算不上是什麼冰冷。即使這意味著污辱,可也不是沖著我個人,而是沖著更普遍的東西,譬如沖著一般人性或種種抽象概念而來的。

  從這時候起,我決定強迫自己回想老師那活像動物的腦袋和醜陋的肉體。想像著他排便的姿態,甚至他與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共寢的姿態。幻想著他的無表情鬆弛了,他的快感鬆弛了,臉上露出了似歡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軟的肉體,與同樣光得柔軟的女人的肉體融合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來了。老師的便便大腹,與女人的便便大腹壓擠在一起……但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我的想像多麼豐富、多麼自由馳騁,老師的無表情都會立即與排便和交配的動物的表情聯繫在一起,沒有填補其間隙的東西。日常的細膩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聯繫其間,而是一個個地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變形。如果說只有少有地聯繫其間的東西、少有地給予抓頭兒的東西,那麼也是一瞬間吐出的相當粗俗的斥責:「混帳!你想跟蹤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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