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此後一年,我成為被逮住的籠中鳥。籠子不斷地映入我的眼簾。我打定主意決不懺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靜。

  說來世奇怪,當時我並不認為那是犯罪的行為,因為在我的記憶裡踩踏女人的行為漸漸生出了光輝。不僅是因為我知道結果女人流產了。那種行為恍如金沙似地沉澱在我的記憶裡,永遠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惡的光芒。不錯,縱令是細小的罪惡,但罪惡的意識是明確的。不覺間我具備了這種意識。它就像勳章那樣掛在我的心底裡。

  ……作為實際問題,直到參加大谷大學考試以前的這段時間,我降了一味揣摩老師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無策。老師一次也不曾推翻過讓我升學的口頭保證,但是,他也不曾催促過我做好考試的準備。不論哪層意思,我多麼盼望老師的一句話啊。可是老師卻故意刁難,保持沉默,仿佛讓我接受長時間的拷問。我也不知道是由於害怕,還是出於反抗,總之再也無法就升學問題探詢老師的意向。過去我和普通人一樣,對老師懷有敬意,如今卻用批判的目光凝視著他,他的身影漸漸變成一隻龐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見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幾次試圖把臉扭過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盤踞在那裡。

  時值晚秋,老師準備應邀參加一個老施主的葬禮,這主人距此地約需兩個多小時火車的路程,所以老師頭天晚上就宣佈他早晨五點半出發。副司陪同前往。我們也為了趕得上老師的出門時間,必須四點起床,做好清掃工作以及備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師的這段時間,我們起床後就上早課,誦讀經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廚那邊,不斷地響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聲。寺廟的人都在忙於盥說。後院的公雞的啼鳴清徹而響亮,劃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東方吐白了。我們合攏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壇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氣中,這間不曾睡過人的寬敞的和式房間,有著一種不可抵禦似的寒冷之感。燭臺上的火焰搖搖曳曳。我們三拜之後,站著叩頭,和著征聲跪坐叩頭,如此反復三次。

  早課誦經時,在集體誦經的男聲中,我經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機。一天中以早課的誦經聲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仿佛是從聲帶中迸發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聲音也同樣可以把男人的污穢撒向四方,這時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氣。

  我們還沒有用完早餐,老師出發的時間到了。按寺廟的規矩,老師出門,寺廟眾憎都要在正門前列隊歡送。

  天還沒有發白。上空佈滿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門前的這段石臺階,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處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樹、梅樹、松樹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裡,佔據著整個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曉的冷空氣從我的胳膊肘滲透了進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我們默默地低下頭來,老師幾乎沒有反應。只聽見老師和副司走在臺階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聲,越走距我越遠。我們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背影。這是禪家的禮節。

  他們走遠了,我們看見的並不是他們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襪子。有時我以為已經看不見了,但那是樹影遮擋住了。不一會兒,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襪子又出現在影子的遠方,腳步聲的迴響卻反而更高了。

  我們凝眸目送著他們。一直目送到他們兩人走出山門全然看不見蹤影了。對於目送者來說,這段時間是相當漫長的。

  那時候,我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衝動。猶如重要的話要脫口而出卻被給巴所阻礙時一樣,這股衝動就在我的喉嚨裡燃燒。我渴望解放。過去母親暗示過的讓我繼承住持之職的希望是愚蠢的。這時候我連升大學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從對我無言的支配。無言的壓迫中逃脫出來。

  那時候,不能說我沒有勇氣。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氣!二十年來我緘口不言地生活過來,我懂得坦白的價值。難道說我過分了嗎?我對抗老師的無言而堅持不坦白,或許是為了試一試「行惡可能嗎」。如果我堅持到最後也不懺悔,行惡就已經成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惡。

  然而,我看到老師的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濃于在小樹林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喉嚨裡燃燒著的力量,幾乎變成難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想追上老師,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聲陳述那雪天發生的事。決不是對老師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對我來說,老師的力量似是一種強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惡也就瓦解,這種思緒制止了我,仿佛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拽住我的後背。此時老和尚的身影已鑽出了山門,在濛濛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頓時大家獲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進了正門裡。我正在發呆,離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蘇醒了。這瘦骨嶙峋的醜陋的肩膀又恢復了自豪。

  ……儘管有這樣的經歷,但結果如上所述,我還是進了大各大學。不需要懺海。此後過了數日,老師把我和鶴川喚去,簡單地吩咐了一句:應該開始準備考試了,為照顧備考,免去你們幹雜務吧。

  我就這樣升了大學。但是,不等於說一切都因此而了結。老師這種態度,依然沒有說明任何問題。即使是繼承人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完全摸不著頭腦。

  大谷大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對自由選擇的思想感到親近的地方,這裡成了我人生轉折的所在。

  這所大學創始於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寬文五年,將築紫觀音寺的大學家遷到京都的積殼鄰內,這就是這所大學的前身。從此以後,這裡很長時間就成為大穀派本願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願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時,浪華的門徒高木宗賢給寺廟捐獻了錢財,選定格北烏丸頭地方興建了校舍。占地一萬二千七百坪①,作為大學並不算大,但它卻不僅成為大穀派,而且成為各宗各派的青年來學習研修佛教哲學基礎知識的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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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坪:土地的面積單位。一坪約等於3.3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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