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十八


  鹿苑寺的後面,從夕佳亭所在的地方再往東走,就是一座名叫不動山的山。這座覆蓋著赤松的山,在松林間夾雜著叢生的小矮竹,其中有水晶花和杜鵑花等灌木。我十分熟悉這座山的路,就是摸黑登山也不至於被絆倒。登到山頂,就可以望及上京、中京、遠方的茶山和大文字山。

  我登山了。在被驚動的鳥兒的振翅聲中,我目不斜顧,一邊躲閃樹墩子,一邊攀登。我感到這種什麼也不思索的攀登,忽然治癒了我。到達山頂的時候,一陣清涼的夜風,吹拂著我的汗涔涔的軀體。

  眼前的眺望,使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京都解除了長期的燈火管制,全市是一望無垠的燈。戰後,夜晚我一次也沒有登過這座山,對我來說,這股光景幾乎是一種奇跡。

  燈,成了一種立體物。散落在平面四處的燈,失去了遠近的感覺,恍如一座淨是燈火構成的透明的大建築物,長出複雜的角,拓展其翼樓,聳然屹立在深夜裡。這真正稱得上是京城附。誰有皇宜的森林裡缺少燈火,活像一個巨大的黑洞。

  遠處,閃電不時地從睿山一角劃破了xu黑的夜間。

  「這是俗世。」我思付著,「戰爭結束了,在這燈下,人們被邪惡的思想所驅動。無數男女在燈下相互凝視著對方的臉,嗅到一股退將過來的死一般的行為的氣味。剛覺得這無數的燈全是邪惡的燈,我的心就得到慰藉,但願我心中的邪惡繁衍,無計其數地繁衍,發出閃光,並與眼前無計其數的燈-一保持照應!但願包圍著邪惡的我心中的黑暗,與包圍著這無計其數的燈的夜是相等的!」

  參觀金閣的遊人逐漸增多。為對付通貨膨脹,老師向市政府提出申請增加參觀費,獲得了批准。

  過去參觀金閣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空軍服或作業服或紮腿勞動服的遊客。如今如今佔領軍來了,俗世的淫亂風俗蜂擁到了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面,上供茶的習慣也恢復了,婦女們穿上收藏多年的華麗衣裳,登上金閣來了。映在她們眼簾裡的我們、我們穿著僧衣的身影.同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簡直像是扮演著怪癖的僧侶的角色。就猶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舊習俗,是為了給前來參觀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風俗一樣……特別是美國兵們肆無忌憚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者為拍紀念照,掏出少許錢來讓我們租借給他們僧衣。有時候,鶴川和我被拉差,充當蹩腳的英語嚮導,以代替不會英語的導遊,所以看見了這種情景。

  戰後的第一冬來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開始下雪,直到星期六還下個不停。我在學校,中午放學回家,觀賞雪中的金閣,這是最愉快的。

  午後仍是雪天。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我依然腳蹬長統膠靴,肩挎書包,沿著神路來到了鏡湖池畔。孩提時我經常這樣做。此時我也沖著天空,張開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齒上,發出猶如碰在薄鋁箔上的聲音。雪在我溫熱的口腔裡擴散開來,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這時候,我想像究竟頂上的鳳凰嘴,想像著那只金色的怪鳥的潤膩而溫熱的嘴。

  雪,使我恢復了少年般的心情。何況即使過了年我也才18歲呢。就算我感到體內充滿了少年般的躍動,這也會成為虛偽的嗎?

  籠罩在雪中的金閣之美,是無與倫比的。這座像亭子式的建築物,在雪中任憑風雪席捲進來,它那細長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膚挺立著。

  我在尋思:為什麼雪不給巴?在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也會結結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從毫無阻隔的天空紛揚而降的雪中,就忘卻心靈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樂中,我的精神恢復了工整的旋律。

  事實上,多虧下了雪,立體的金閣才變成與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畫中的金閣。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控不住雪花,那林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光禿。遠近的松樹的積雪卻蔚為壯觀。池子裡的冰面上積雪更多了。奇怪的是,個別地方卻不積雪。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點,恍如大膽描繪的裝飾畫上的雲。看起來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都與他子冰面上的雪聯結起來,繁茂生長在其間的小松樹,像偶然從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來似的。

  無人居住的金閣,除了究竟頂和潮音洞的兩層屋頂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頂這三層屋頂呈現了輪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複雜的木質結構在雪中顯出了黝黝的黑色。這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澤的豔麗,也使我不由得想窺視一下金聞裡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們觀賞南畫的山中樓閣之類的景物時,也會抽冷子把臉湊近畫面窺視一下裡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樣。然而即使湊近過去,我的臉也只能碰在畫著白雪的冰冷的經絹上,不可能有比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頂的門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開著。仰望究竟項,我的心看到了飄落的雪花在它的空蕩蕩的小空間裡紛揚飛舞,不久落在壁面的陳舊而生銹的金箔上,停止了呼吸,乃至凝結成小巧玲球的顆顆金色的露珠子。

  ……翌日,星期天的早晨,老導遊來喊我了。

  原來是開館前的時候,外國兵就來參觀了。老導遊用手勢比劃著讓他們稍候,便來招喚「通曉英語」的我。說來也奇怪,我的英語居然比鶴川說得流暢,而且說起英語來,我也不結巴了。

  正門前停著一輛吉普車。一個酩酊大醉的美國兵手扶正門的柱子,俯視著我,輕蔑似地笑了。

  雪過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滿面,肌肉結實,他背向這耀目的光景,沖著我的臉,將他呼出的帶著威士忌酒味的白阿氣吹了過來。雖然這與往常一樣,可是我想像著我在這種身量不同的人中間波動著的感情,也就揣惴不安了。

  由於我決意不做任何反抗,雖然是在開館前,我還是說可以作為特殊導遊,就向他索要入場券費和導遊費。出乎意外,這個彪形醉漢党乖乖地付給了。然後他望瞭望吉普車的車廂,說了六『出來吧』」之類的話。

  雪光的反射令人眩目,黑暗的車廂裡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見車篷的采亮光線中,仿佛有個白色的東西在動。好像是兔子在動。

  一隻蹬著瘦長的高跟鞋的腳,伸到吉普車的踏板上。這麼寒冷,竟不穿襪子,我驚愕萬狀。一眼就可以辨出這女人是以外國兵為對象的娼婦,她身穿殷紅的大衣,腳趾甲、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樣殷紅的指甲油;大衣下擺鬆開時,露出了肮髒的毛巾睡衣。這女人也酩酊大醉,眼目發呆。那男人倒是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看樣子,女子是剛起床,抓去大衣被在睡衣上,圍上圍巾就出門來了。

  女人承受著雪光反射的臉,顯得格外蒼白。她的肌膚幾乎沒有四色,口紅的緋紅色無機地浮現出來。女人一下車,就打了個噴嚏,細小的鼻樑上湧起了許多小皺紋。她用疲憊的醉眼膘了一下遠方,旋即又沉入混濁的無底深淵。接著,她呼喚男人的名字,將傑克的發音叫做夾——克了。

  「夾——克,茲·科爾德!茲·科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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