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部。美術書上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築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構,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所面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徵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即使說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難題是美,也並非言過其實。父親是鄉間純樸的僧侶,語彙貧乏,他只告訴我:「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闊更美的東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經存在著美。這種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滿和焦躁。因為如果美的確存在那裡,那麼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物體。是一種儘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裡去看的物體。美就是這樣一種手可以觸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現的物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裡,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雲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適當的東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雲層翻卷、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雲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後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這次旅行真令人傷心。我們乘上舞鶴線火車,從西舞鶴出發,經具倉,上杉等小站都停車,再經線部,向京都方向駛去。客車很髒,沿保津峽行駛,在隧道較多的地方,煤煙無情地捲進車廂內,令人窒息。父親咳個不止。

  乘客多半是與海軍有關的。三等車廂裡擠滿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團探親回來的海軍軍屬。

  我望瞭望窗外陰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親罩在國民服胸前的袈裟,還看了看紅光滿面的年輕下士們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頂得都快蹦起來了。我覺得自己仿佛就在他們中間。不久,我成年後也會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當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樣忠實地為完成任務而生活呢?好歹我腳跨兩個世界。我感到,我還這樣年輕,在醜陋的頑固的凸額之下,父親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輕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戰爭作為媒介而聯結在一起的。我大概會成為它們的聯結點吧。假如我戰死了,不論眼前這條岔道的哪一邊都很清楚,結局是一樣的。

  我少年時期就像混濁在黎明的色調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晝似的輪廓分明的生,也不屬￿我。

  我看護著咳嗽不止的父親,不時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裡濃重的群青色,就像化學實驗使用的硫酸銅。每次列車鑽出隧道就看見保津峽忽而遠離鐵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圍,轟鳴般地轉動著群青的轆轤。

  父親在車廂裡很難為情地打開了盛著白米飯團的飯盒。

  「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們的心意,你只顧高高興興地吃好了。」

  父親這樣說,好像有意讓周圍的人聽見似的。說罷他才把一個不大的飯團咽了下去。

  我總覺得這趟被煤煙熏黑的破舊列車不是開往古都,而仿佛是駛向死亡的車站。如是想,每次經過隧道時彌漫在車廂內的煤煙,便都發出一種火葬場的氣味兒。

  ……我終於站在鹿苑寺大門前,這時我的心不由得撲通直跳起來。此後我將可以看到人世間最美的東西。

  太陽開始西斜,群山鎖在彩霞中。幾名遊人和我們父子先後鑽進了大門。門的左側,圍繞鐘樓種植著掛著殘花的梅林。

  父親站在植有大飽樹的大雄寶殿的前面,請求引見住持。回復說住持正接待來賓,請稍俊二三十分鐘。

  「我們利用這段時間去看看金閣吧。」父親說。

  父親大概是想讓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費入內參觀。但售票和售護符的人以及在門口檢票的人全都變換了,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父親常來時的老相識了。

  「下次再來時,大概還會變換的。」

  父親顯出一副微寒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不敢確信自己還會「下次再來」了。

  不過,我佯裝出一副少年的模樣(惟有這種時候,誰有故意演戲的時候,我才像個少年),興高采烈,幾乎跑在前頭。於是,我夢幻多年的金閣,就這樣輕易地以其全貌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鏡湖地這邊,金周與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陽照射著金閣的正面。漱清亭在對岸左側半隱半現。金閣精緻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著藻類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檐裡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檐裡側的反射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望的感覺。

  「怎麼樣?漂亮吧?一層叫法水院,二層叫潮音洞,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