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大家扭著身子笑了起來。嘲笑這種東西是這樣的耀眼。對我來說,同班同學那種少年期特有的殘酷的笑聲,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

  「什麼呀,是結巴?你不想上海軍學校嗎?結巴嘛,一天就會給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確的回答。語言流暢與意志無關,抽冷子脫口說出:

  「不上。我要當和尚。」

  大家鴉雀無聲。年輕的英雄低下頭來,摘了身邊的一根草,街在嘴裡。

  「唔,這樣的話,再過幾年,也許我還會麻煩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了。

  ……這時候,我的確產生了一種自覺:我向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等待著;不久,5月的花、制服、壞心眼的同學們都將投入我張開的雙臂裡;我自己要在社會底層緊緊拉住、抓住這個世界……然而,這種自覺成為少年的自豪,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須是更輕鬆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見的、光燦燦的東西。我需求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需求誰都看得見的成為我的自豪的東西。比如說,他腰間佩帶的短劍正是這樣的東西。

  中學生都憚憬的短劍,確實是很美的裝飾。聽說海軍學校的學生偷用這把短劍削過鉛筆。故意讓這樣在嚴的象徵派上日常瑣碎生活的用場,真夠氣派啊。

  有時候,他將脫下的海軍學校制服,還有褲子、緊身白襯衣都掛在白漆柵欄上……這些衣服緊挨花叢,散發出一段年輕人的汗臭。蜜蜂誤將這些閃爍著白光的襯衣當做花兒,飛落在上面歇息。飾有金絲緞的制幅掛在一柵欄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頭上一樣。他接受低班同學的挑戰,到體育場後面的摔跤場去比賽相撲了。

  脫下來的這些衣物,給人一種「榮譽墳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團簇錦,更加強了這種感覺。特別是帽舌上反射著漆黑閃光的制帽,以及掛在它旁邊的皮帶和短劍,脫離了他的肉體,反而蕩出一種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憶一般完整……就是說,看似是年輕英雄的遺物。

  我確認了附近無人。摔跤場那邊響起了一片喊聲。我從兜裡掏出生了鏽的鉛筆刀,悄悄走了過去,在美麗的短劍黑劍鞘裡側,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

  ……也許會有人根據上面的記述,立即斷定我是個有詩人氣質的少年。然而,別說詩了,就連筆記一類東西,迄今我也沒有寫過。我缺乏一種衝動,即一種用別的能力來彌補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達到超群出眾的衝動。換句話說,我要當藝術家,未免太傲慢了。我夢想當暴君或藝術家,然而僅僅停留在夢想,壓根兒就無意著手幹點什麼實事。

  不被人理解已經成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種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現的衝動也不能光顧於我。我覺得命運不賦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東西。孤獨愈發膨脹。簡直就像一頭豬。

  突然間,我回憶起我們村莊所發生的悲劇性的事件。實際上這一事件與我毫不相干,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我有關,我參與了,這種實際的感覺是無法消失的。

  通過這一事件,我一舉直面所有的一切,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愛情和一切。這樣,我的記憶樂於否定和無視其中所蘊含著的崇高的因素。

  與叔父家相隔兩間屋的一戶人家,有位標緻的姑娘,名叫有為子。有為子長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緣故,她專橫跋扈。她雖然受到全家的嬌寵,卻是非常孤獨,有時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裡議論她大概還是個處女,可她的這種長相才真是個石女相呐。

  有為子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就志願當了舞鶴海軍醫院的護土。她家離醫院不遠,可以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曉時分離家去上班,比我們上學的時間還早兩個多小時。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人明鬱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戶外。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肉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著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溫馨。還想像著手指上感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頭也沒有絆著我的腳;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開闢了道路。

  就在這裡,道路變得寬闊了。我來到了志樂村安岡的盡頭。這裡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櫸樹。樹幹被朝露濡濕了。我藏身在這棵樹下,等待著有為子從村那邊騎自行車過來。

  我等待著,什麼都不想幹。我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在山毛櫸樹下休想,以後想幹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過著與外界無緣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產生一種幻想,仿佛一切都變得容易,都成為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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