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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阿透心裡生厭,語氣上還是多少含有少年特有的傷感和灑脫。可是本多並未就此止住。他的真意,與其說是道歉,莫如說是在於提問,這是他窺伺已久的時機。

  「不過那姑娘的信,寫得也未免太傻裡傻氣了吧!意在謀財這點我早就一清二楚,佯裝不知罷了。而從這小姑娘嘴裡如此露骨地捅出,倒好像有點掃興。他父母這個那個沒少辯解。介紹人看了信,卻是一言未發。」

  自那次以來父親一直隻字未提,現在一旦提起,竟說得這麼直截了當。這使阿透深感不悅。因為阿透憑直覺知道,對於解除婚約,父親是同訂婚時一樣感到高興的。

  「送上門的婚事豈不大多這個樣子?百子及早把話捅破總是好事吧?」阿透兩肘搭在欄杆上回答,並沒看父親的臉。

  「我也說是好事。用不著灰心喪氣,不久還會找到好姑娘的……話雖這麼說,可那封信……」

  「怎麼現在還老惦記那封信?」

  本多用臂肘輕輕捅了下阿透的臂肘。阿透覺得好像碰到了骷髏。

  「是你讓寫的吧?是吧?」

  阿透並未吃驚,已預料到父親早晚會問到這點。

  「如果是的話,又怎麼樣呢?」

  「怎麼樣也不怎麼樣。無非是說你懂得了人生的一種處理方式。不管怎樣,這東西很暗淡,馬虎遷就之類可是一點也談不上的。」

  這句話激起了阿透的自尊心。

  「我也不願意被人看成馬虎遷就的人。」

  「可是,從訂婚到告吹,你不是徹底裝成馬虎遷就的人了?」

  「不是一切都按父親的意思辦的麼?」

  「一點不錯。」

  老人面對海風齜牙笑了,笑得阿透不寒而慄。父子倆可謂不謀而合。這幾乎使阿透起了殺心,恨不得將老人從樓上一把推下海去。他想到甚至這個意念也已被老人看穿,少年頓時心灰意冷。最傷腦筋的,莫過於同企圖從根本上理解自己並具有這種理解力的人整天面對面地生活在一起。

  往下,父子倆都不大作聲了。在樓上轉了一圈,又望了一會兒另一側碼頭橫靠的一艘菲律賓船。

  眼前不遠,可以看到通往敞開門的船室的入口,可以看到閃著烏光的遍體傷痕的漆布走廊,可以看到繞了一周後通往下面的階梯的鐵扶手。那沒有人影的短短的走廊,暗示出任何遠航途中都絕不同人身分離的人類生活僵化的日常性。這艘所向披靡的白色巨輪中,只有那裡代表著家家戶戶必不可少的昏暗無聊的午後時光中走廊清寂的一角,一如只有老人和少年那冷冷清清的空闊住宅的走廊。

  阿透突然身體大動,驚得本多縮起脖頸。原來他從提包裡抽出封面用紅鉛筆寫有「日記」字樣——本多也看在眼裡——的大學筆記本,攥成一卷,使勁拋向遠處菲律賓船尾的海面。

  「這是幹什麼?」

  「沒用的本子,寫的亂七八糟。」

  「這樣要給人說的喲!」

  但周圍沒人。菲律賓船尾倒偏巧有個船員,也僅僅吃驚地掃了一眼。用橡皮筋捆著的筆記本在波濤間只一晃兒便沉了下去。

  這時,船頭嵌著紅五角星、寫有哈巴羅夫斯克金色船名的白色蘇聯客輪,跟在一艘豎起如煮熟的張牙舞爪的紅海蝦樣顏色的桅杆的拖輪後面,朝同一座碼頭緩緩靠上岸來。在它一會兒將停靠的地方,欄杆擠滿接船的人。一個個踮起腳尖,任憑頭髮在海風中飄舞。小孩則騎上大人肩頭,急不可耐地揚手呼喚。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六章

  至於昭和四十九年聖誕節阿透是怎樣度過的,慶子連向本多詢問都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九月事件以來,這位八十歲老人對一切都戰戰兢兢。本多往日明晰的理性已蕩然無存,凡事委屈求全,神態畏畏縮縮,可謂惶惶不可終日。

  所以如此,也不僅僅因為九月事件。阿透來當養子差不多四年時間裡,原來看起來老老實實,無甚明顯變化。不料今春到達成人年齡考上東大以後,一切風雲突變。對待養父一下子變得兇神惡煞,稍有不順揚手即打。一次本多被火爐的捅火棍打破額頭,謊稱跌倒摔的去醫院診治。從那以後,便對阿透百般曲意逢迎。另一方面,阿透對於明知站在本多一邊的慶子則時刻提防,嚴陣以待。

  多少年來,本多對可能打自己財產主意的親戚一律拒之門外。結果,眼下沒有一個人同情本多。原先反對收養子的一夥人見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正在幸災樂禍。儘管如此,他們也不相信本多的控訴,以為老人不過發牢騷騙取同情而已。見到阿透,莫如對阿透報以惻隱之心。如此眉清目秀無瑕白玉模樣的少年悉心照料老人,反倒招來老人的猜忌以致身負惡名——這是他們惟一的看法。何況阿透的解釋也十分人情人理,娓娓動聽:

  「實在添麻煩了。是誰這麼無中生有告狀的呢?肯定是慶子阿姨。她人自是好人,只是父親無論說什麼都統統信以為真。再說父親近來也真是糊塗得可以。還有受虐臆想症,對吧?一輩子愛財如命,久而久之自然變成那個樣子。就連一個屋頂下的兒子也給他當成小偷。我到底年輕氣盛,實在忍不住回敬幾句,這就又四處說我欺負他了。一次在院子裡跌倒被那棵老梅樹碰破了額頭,卻告訴慶子阿姨說我用捅火棍打了他。慶子阿姨也不假思索地深信不疑,弄得我沒臉見人。」

  關於這年夏天把清水的瘋女絹江接來安排住在廂房一事,阿透解釋說:

  「啊,那件事麼,那姑娘也怪可憐的,在清水工作時我就沒少照顧。她說在老家總是被人嘲弄,總是受小孩子欺負,希望來東京住。我就取得她父母同意把她領來了。要是送去精神病院,說不定給人殺死。況且那種瘋病倒也老實,一點妨害也沒有的。」

  一般交往中,阿透受到每一位長者的喜愛。當他察覺有人可能介入自己生活時,便巧妙地敬而遠之。人們反倒對本多另眼相看,認為那般聰明絕頂的人到頭來卻陷入了老年性讒妄之中,這種看法裡顯然含有耿耿於懷的嫉妒,嫉妒老人二十多年前僥倖得到的財富。

  阿透的一天。

  他無須看海,無須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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