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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百子的美,當然必須充分滿足客觀條件。而另一方面,我所需要的是她的愛,必須首先給她以自我傷害的刃器。總之,徒具其表的紙刀不可能刺傷她自己的前胸。

  我清楚地知道「必須」的強烈欲望,較之理性與意志,毋寧更多地出自性欲。性欲不厭其詳的訂單,甚至經常被誤解為倫理需求。為了不使我對百子的計劃與此混為一談,恐怕遲早需要另有一個解決性欲的女人。這也是出於惡的最微妙最令人困惑的願望,即僅僅在精神而不在肉體上傷害百子。我完全瞭解我的惡之性格。那是一種意識——恰恰是意識本身急欲轉化為欲望的不可抑勒的需求。換言之,明晰在完全保持明晰的狀態下演出人們最深層的混沌。

  有時我想自己最好一死了事。因為彼岸世界可以使這一意圖圓滿實現。我當可掌握真正的透視畫法……活著做這樣的事的確難上加難,尤其你才十八歲!

  浜中家父母的態度實在難以窺測。大概他們是想打持久戰,讓我們如此交往五年七年,從而取得優先權,等我畢業工作之後才為兩人舉行盛大的正式婚禮。可是到底有什麼保證呢?對女兒的魅力就那樣信心百倍不成?抑或指望萬一解除婚約時得到一大筆莫大的賠償?

  那等人物想必不至於有什麼老謀深算。頭腦裡有的恐怕只是男婚女嫁方面浮淺的常識性概率。一次聽我的智商大為驚歎。由此看來,或許只是為高材生而且是家境優裕的高材生而傾注全部熱情也未可知。

  在下田同百子分手後,和父親去了北海道。回京第二天,百子從輕井譯打來電話,說想見我,叫我務必去輕井澤。電話總好像是她父母讓打的,聲音裡摻雜一點兒人工味道。這使我心安理得地殘酷起來,告訴她已開始準備高考,不能應邀前往。放下聽筒,卻又湧起幾分意外的悵惘。拒絕本身又意味自己對拒絕做出的稍許讓步。而讓步自然為自尊心帶來深深的悵惘。無足為奇。

  夏天即將過去。這種感覺總是那麼痛切,難以表達的痛切。空中鱗片雲和積雨雲交替出現,空氣中挾裹著若有若無的薄荷味。

  愛,大約意味著對對方的追隨,而我的感情是不可追隨任何對象的。

  百子在下田送給的小禮品還擺在桌面。那是一隻密封在圓蓋玻璃盒裡的白珊瑚標本,背面有「贈給阿透」的字樣,還畫有穿在一支箭上的兩顆心臟,阿透不明白百子何以老是這麼一副孩子氣。玻璃盒底端蓄有很多細碎的錫箔,用手一搖,便如海底白砂閃閃泛起。且玻璃有一半透出深藍色。於是,我所知道的駿河灣便被封存在這七釐米見方的空間裡,海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成了一個女孩強加于我的抒情標本。不過這珊瑚雖小卻孤傲而冷酷,體現出抒情內核中我不可侵犯的悟性。

  ×月×日

  我生存的難度——或者換稱為生存的可怖的圓滑與輕鬆——到底來自何處呢?

  有時我想,自己所以活得如此輕鬆自在,說不定是因為我這一存在本身是不合乎當今之世的邏輯的。

  這並非什麼我給自己的人生提出難題。的的確確我是在無動力狀態下坐臥行止。這正如永久性機器,原理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但這次不可能是宿命,不可能存在的現象又怎麼可能是宿命呢?

  我在呱呱墜地那一瞬間,大概即已知曉自己這一存在本身的悖乎常理。我是作為世所罕有的十全十美之人且是作為其底片降生的。而這世上無所不在的盡是不健全之人的正片。假如有人把我沖洗出來,對他們來說那才非同小可。對我的恐懼即由此產生。

  對我來說,最滑稽的莫過於世間一本正經教導的所謂「按自己本來面目生活」。一則這原本就不現實,二則如若自己照此辦理,當即必死無疑。因為這無非意味將自己這一悖平常理的存在強行納入統一模式。

  如果沒有自尊心,或許有其他辦法。因為一旦拋棄自尊,即使再扭曲變形的形象也能輕易使人使己相信這便是自己的本來面目。然而,這只能以怪物視之的形象,就那麼具有人性價值嗎?如果本來面目就是所謂怪物,世人倒可以頓感如釋重負……

  我處事一向謹小慎微,但自衛本能開有大大的豁口。而且暢通無阻,乘虛而入的風時而給我以陶醉。危險屬￿常態,故無危機出現。若沒有這絕妙的平衡,我便無以生存,因此保有這平衡感自然無可厚非。但下一瞬間,失衡與失落便成為一場惡夢……周旋愈久狂暴愈是變本加厲,惟覺筋疲力盡,甚至無力觸動自我控制裝置的按鈕。我不能相信自己的溫情。對人的溫情脈脈即是對己的莫大犧牲。這點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

  總而言之,我的人生一切都是義務,如縮手縮腳的新海員。對我並非義務的,惟獨暈船即嘔吐。世人稱之為可愛的東西,於我無非嘔吐而已。

  ×月×日

  不知為什麼,百子不大敢來我家。因此大多是放學後在那家盧諾爾咖啡館碰頭,閒聊一個小時。偶爾也去遊樂場嬉戲一番,或一起坐過山車。看來浜中家對女兒較為寬容,只要天尚未黑,晚一點回家也沒關係。當然也可以約百子看電影,再把她送到家裡。但這需要事先打招呼,告知回家時間。這種獲准的交往自然乏味,因此兩人開始了秘密約會,哪怕短時間也好。

  今天百子也是如此趕到「盧諾爾」的。她談到學校老師的種種不是,同學間的風言風語,並以不屑一顧的語氣若無其事地提起某電影演員的醜聞。每次涉及這類話題,貌似古板的百予與同齡少女毫無區別,我適當地附合著聽著,顯示男子漢應有的豁達。

  寫到這裡,我已沒有勇氣繼續下文。因為我的保留性態度在外表上同隨處可見的十幾歲少年無意識的保留性態度一模一樣。而且無論我如何心術不正,百子都無動於衷。於是我對感情聽之任之。而這樣一來,居然變得真率起來。倘若我真的變得真率,我存在本身的邏輯性矛盾勢必暴露無餘,像醜陋的海塗原形畢露。而最傷腦筋的倒是尚未畢露時的海塗。因為水位下降的某一過程,將通過這樣一點,即我的焦躁感同其他少年的完全屬同一性質,自己額頭掠過的悲哀陰影同其他同齡少年的完全屬同一性質。如果在通過這點時被百子一把捉住,事情可就非同兒戲。

  有人以為女性無時無刻不為是否被愛這一痛苦的疑問所困擾,這種看法是不對的。我原打算儘快把百子逼進這個疑問的圍欄,但這頭敏捷的小獸堅決不肯進入。即使我坦率告訴她「其實我一點也不愛你」恐怕也無濟於事,因為她只能認為這是說謊騙她。惟一的辦法就是過一段時間使她產生嫉妒。

  我有時覺得由於自己的感覺已被往日迎送的無數船隻蕩滌一空,因而自己本身多少有所改變。那不可能不對自己的精神絲毫沒有影響。船從我的觀念產生,而後飛速發育壯大,成為一名符其實的船舶……我的參與也到此為止。一旦進港——直到啟航——便與我分別處於兩個世界。我由於緊張地忙於迎來送往而很快把前面的忘在腦後。畢竟我不能一會兒充當船舶一會兒扮演碼頭。而女人的要求正在這裡。當女人這一觀念最後成為實在感覺時,恐怕將根本不想駛離港口。

  出現在水平線上的我的觀念慢慢趨於客觀化。作為信號員的我不知不覺已從中領略到靜靜的自豪和愉悅。我一向從世界的外面插手創造什麼,故未曾品味到自身被捲入世界內部的感覺。就像雨來時被三下五除二從晾衣場取回來的襯衣,不曾感覺到自己。那裡,沒有任何使自己轉化為世界內部存在的雨。我相信自身透明度即將沉溺于某種智能性誘惑之際的感覺的正確賑濟。這是因為:船必定通過,船絕不停止。海風將一切鑄造成色彩斑駁的大理石,太陽則將人心化為水晶。

  ×月×日

  我很孤獨,近乎悲哀的孤獨。每次接觸世俗之物,我都要儘快洗手以免沾染病菌。這一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人們僅僅以為我是出於過度的潔癖。

  我的不幸顯然來自對自然的否認。既然成其為自然,就必須包含一般規律並給人以幫助。而「我的」自然則並非如此,理由受到否認。不過我對這一否認報之以溫情。我從未得到寵愛。平素我總是感到處於企圖加害於己的陰影的包圍中,所以反過來我對必然導致加害於人結果的溫情的支出也持慎重態度。這或許可以稱之為極富人情味的體諒。然而體諒這一說法本身是挾帶著某種難以咀嚼的疲勞性纖維的。

  我覺得,同我這一存在的問題性相比,無論世界的種種發生與發展還是複雜微妙的國際大事都全然不在話下。政治也罷思想也罷藝術也罷,無非西瓜皮而已,無非那年夏天被打上海岸的、被貪食者啃得大半露出白色而紅色部分則小得如一縷朝霞的西瓜殘骸罷了。我固然憎恨俗人,但必須承認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永生,惟其如此才憎恨。

  較之對我的深刻理解的苛刻,不解和誤解反倒強似百倍。對我的所謂理解不外乎意味難以置信的粗暴無禮,而且伴隨陰險毒辣的敵意。船舶可能遲早理解我。只要我這方面理解就足矣。船或懶洋洋或拘板板地報告船名,而後頭也不回地闖入海港。假如有一艘船舶哪怕對我存有半點疑心,都將在那一瞬間被我的觀念擊中爆炸。好在沒有一艘船有此顧慮,算是它們幸運。

  我是一個精密的體系,目的在於覺察人們可能產生的感覺。正如加入英籍的外國人遠比正統英國人具有英國紳士派頭,我也遠比人更瞭解人,而且是作為一名十八歲的少年!想像力與邏輯推理是我的武器。較之自然較之本能較之經驗,二者的精確度要高得多,而且通曉概率方面的知識和諧調,總之完美得無可挑剔。我已成為人的專家,就像昆蟲學家熟悉南美甲蟲。人們沉醉於某種花的氣味,棲身於某種情緒的包圍。而這一過程我是通過無味花實驗完成的。

  所謂看便屬這種情況。從那個信號站在海面發現直通船時,我看到船隔著一定距離同樣注視自己。它在思鄉之念的驅使下,以12.5海浬的時速迫不及待地將寄託於陸地的種種夢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這其實不過是我的目力試驗。眼睛早已指向水平線的遠方,指向目力所不能及的領域中出現的不可視物象。「看」不可視物象是怎麼回事呢?這恰恰是眼睛的自我否定。

  ……同時我也懷疑,自己如此思考如此策劃的一切,是否會僅僅在自己身上發生在自己身上終結呢?至少在信號站時是這樣。那終日如玻璃碎片投擲在小小房間的世界殘片的陰影,僅僅在牆壁和天花板上一掃而過,未留下任何痕跡。由此看來,莫非外部世界也是如此不成?

  我必須時時自我支撐著來繼續生存。我的身體經常飄浮在其中,飄浮在原本不可能有的臨界點,並且抵抗著重力。

  昨天學校一位喜歡賣弄學識的老師教了幾句希臘古詩:

  接受神的恩惠降生的人

  有義務美麗地死去

  以免損傷恩惠的果實

  對我來說,人生一切都是義務,惟獨沒有美麗死去的義務。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根本沒有接受過神的恩惠。

  ×月×日

  微笑已成為我的重負。於是我心生一計,在一段時間裡對百子持續板起面孔。一方面要偶爾顯露一下怪物性,另一方面也要為世所公認的解釋留一點餘地,以證明自己是個欲望無處發洩而悶悶不樂的少年。如果這些表演沒有任何目的性,勢必索然無味,因此我必須懷有某種情感。我開始尋覓情感賴以產生的依據,並且找出了似乎最為正當的,那就是我身上萌發的愛。

  我幾乎失笑。現在我才悟出不愛任何對象這一自明前提的含義。它同時意味著愛的自由,即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愛。愛的發動極其簡單,就像把車停在夏日樹蔭下的司機,儘管睡眼惺忪但一睜開眼睛即可隨時驅車急馳。假如自由不是愛的本質而更是其敵人,那麼我已經將敵人朋友同時攥在手中。

  我的不快面孔恐怕相當逼真。理所當然。因為這是自由之愛的惟一形式,追求而又拒絕。

  百子像觀察突然失去食欲的籠中鳥關切地凝視著我。她染上一種庸俗思想,認為幸福如大型法國麵包可以大家分享,不理解世間有一幸必有一不幸的數學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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