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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可向你說過什麼了?」

  「沒有,倒沒有明確說過什麼。不過憑印象總覺得這個人搞過或正在搞什麼政治活動。」

  本多自己信賴古澤,並相信阿透也同樣如此。因此對這突如其來的話有些惶恐。從本多方面看來,是信賴父親的兒子的提醒;從古澤角度來說,則無疑等於密告。阿透幸災樂禍地悄然窺視,看本多如何處理這個微妙的道德問題。

  本多迄今一直在蔔占事物的善惡,意識到此時不可輕率裁斷。阿透的心理活動,若以本多夢中人物相對照堪稱醜陋;而若以本多一向期盼之人相比照則完全理所當然。一句話,本多處於再進一步就要表白他求之于阿透的乃是那種醜陋的境地。

  為了讓本多透過一口氣,為了提供略加申斥自己的理由,阿透故意像頑童似地狠狠從旁邊咬了一大口麵包片,弄得麵包渣紛紛落滿膝部。但居然未能引起本多的注意。

  本多不能斥責阿透第一次發出的顯然信任自己的信號,儘管信號中摻雜不良動機。另一方面,傳統的道義心又誘惑本多很想指出基於任何理由的密告都是不地道的。這種誘惑使得自己與阿透似乎其樂融融的早餐遽然變得猥瑣起來。本多對此很感困窘。

  他向糖罐伸出手,準備拿糖匙取紅茶砂糖,不巧同阿透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在朝暉下閃爍著小小不然的背叛與密告之光的糖罐。同時向那裡伸出手的共震的情感……本來認為這才是阿透上門當養子以來最初萌發的父子感情嫩芽的話語,意外地刺傷了本多。

  父親的焦躁是那樣地顯而易見,這使得阿透深感愜意。他注意到父親的躊躇。父親未能得以向他展開說教,令他「進一步信賴畢竟一度稱之為師的家庭教師並對其懷有敬意」。父親內心的矛盾同其教育動機深處潛伏的惡意第一次暴露出來。他品嘗到類似小孩子把含在嘴裡的西瓜籽一口吐出的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慰。

  「……噢,這個問題交給父親好了。你還要像過去一樣乖乖聽從古澤的指導。學習以外的事不用分心,反正一切由父親處理就是。當務之急是考上高中。」本多終於開口了。

  「嗯,就按您說的做。」

  阿透浮起動人的微笑。

  本多整整思索了一天。翌日,找到警視廳一位負責治安方面的老相識,求其調查一下古澤。幾天後有了答覆:古澤參加了一個過激派左翼組織。本多於是很快找一個無謂的藉口把古澤打發走了。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章

  阿透經常給絹江寫信。絹江的回信寫得很長。拆信時須小心翼翼,裡邊總是裝有壓幹的時花。冬季原野沒花了,便交待說花是在花店買的對不起云云。

  包在紙裡的花如死了的蝴蝶,沾滿代替鱗粉的花粉,尚有活時展翅飛舞的餘韻。一旦死了,翅膀與花瓣便成了同一品種:二者同是彩色物的屍骸,一個曾以飛動飄逸裝點虛空,一個曾以靜止和超脫粉飾大地。

  有一枚彎彎的花瓣硬是被壓得癟幹,簡練的血紅色纖維縱橫現出無數細小的裂紋,乾枯平展得猶如印第安人褐色的皮膚。看信上的說明,方知是溫室栽培的紅鬱金香的一個斷片。

  信的內容千篇一律。無非是以前來信號站時掛在嘴上的囉囉嗦嗦的告白。接著絮絮不止的是無法同阿透相見的寂寞,而且每次都附上一句想來東京。阿透也每次都答應有機會一定相邀,叫她只管經年累月安心等待。

  不見的時間久了,有時阿透竟產生錯覺,以為絹江說不定真的很漂亮。旋即又馬上嘲笑自己。不過在失去絹江之後,他開始一點點覺察到了這個瘋女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

  他需要別人精神上的失常來撫慰自己過度的冷靜和聰明。他需要身旁有一位視力異常的人。在這個人的眼睛裡,大凡阿透歷歷在目的對象——雲也罷船也罷本多家死氣沉沉的古老宅院也罷學習室牆上一直密密麻麻排到高中升學考試當天的功課複習計劃表也罷——全然一反本來面目而徹底異化。

  阿透不時渴望解放與自由。但其方向別無選擇:解放必須指向如此清晰可見的世界的另一側,指向另一側一切事像飛流直下的領域,指向世界的不確定性。

  絹江則蒙在鼓裡,扮演著為阿透關入牢籠的自我意識送來自由的熱情會面人的角色。

  不僅如此。

  阿透心中不斷作痛的衝動亦因絹江的存在而感到釋然。那是一種不斷企圖偷襲別人的衝動。阿透敏銳的心,恰如出囊尖錐,時刻窺伺一刺為快的時機。既然在古澤身上已一試鋒芒,必然為尋找下一個獵物而虎視眈眈。未經磨礪未曾生銹的純粹,遲早註定搖身變為兇器。阿透第一次覺悟到自身除窺看之外具有的能力。這種能力的自覺由於伴隨持續的緊張,絹江的來信於是成其休憩之所。阿透清楚地知道,惟獨絹江一人因精神失常而安居於他鞭長莫及的天地。

  而且,任何東西都不能加害於己這一自負恐怕也是將兩人緊緊連在一起的有力紐帶。

  古澤的後任很快確定下來,是個現今罕見的安分守己的學生。阿透考中之後,懶得看三個家庭教師自恃有功的面孔,準備將其餘兩人也在兩個月內辭退了事。

  但戒心使阿透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把這類小角色一個接一個掃地出門,父親必然對自己產生懷疑,從而不再聽取——儘管打了折扣——自己的申訴,不再相信自己所非難之人的不是,反而對自己本身投以不信任的目光。果真那樣,也就失去了那份私下咀嚼的快樂……他想,眼下該忍耐的還要忍耐,應靜等時機的到來。不能跟什麼家庭教師一般見識,而要等待更值得傷害的人出現。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那等人物以攻擊,就可以同樣間接地給父親留下更深的創傷。而且必須採用決不使父親事後怨恨自己的辦法。倘若怨恨,只能怨恨他本身。那將是阿透特有的萬全之策。

  往後像船舶出現在水平線上嶄露頭角的將是什麼人呢?如果說船舶原本是阿透意念凝成的物象,那個人也將像阿透敏銳的心所期望的那樣懵懵懂懂地背負註定被其傷害的命運首先將一抹既非船形又非幻象的陰影投射在水平線上。阿透覺得自己對未來的希望已具雛形。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一章

  阿透跨進理想的高中大門。

  二年級時,有人通過介紹人來試探本多的口氣,打算將來把女兒嫁給阿透。本多一笑置之。雖說法律上已達婚齡,但對年方十八的阿透畢竟為時太早。可是對方仍不死心,繼續通過介紹人緊纏不放。因介紹人是法律界頭面人物,本多也不便一口回絕。

  此刻閃電般掠過本多心頭的,是遭遇二十歲阿透之死而長籲短歎的年輕未婚妻的幻覺。但願那少女面色蒼白,一副美人薄命的樣子。這樣,本多就可以在財產分文無損的情況下再一次面對美的透明結晶。

  這樣的幻想同本多向阿透實施的教育是相當矛盾的。可是話又說回來,倘若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幻想,一開始就全然沒有這種危機感的話,本多腦海裡壓根兒就不會浮現出通過教育把阿透一味引向醜陋的永生的念頭。也就是說,本多畏懼的正是本多希望的,本多希望的正是本多畏懼的。

  眼下的提婚很像以前以恰到好處的間歇方式漫上地板的水。本多於是接受了法律界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的來訪,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位一副剛愎自用的刻板老人。無論怎麼說,告知阿透都不合適宜。

  老人帶來的相片倒使本多大為動心。這十八歲女郎長得很美,瓜籽臉,全無時髦作派。面對鏡頭微微蹙起眉頭的困惑表情也別有韻味。

  「小姐長得真是如花似玉。身體方面可健康?」

  「這點我十分清楚。本人比相片健康得多,沒聽說生過什麼病。健康當然第一重要。相片是她父母挑選的,怕是守舊了一點。」

  「那麼說,是很開朗的囉?」

  「哦,怎麼說好呢?總之輕佻的印象是絕對沒有。」老人不得要領地回答。

  本多隨即改變主意:見見這個少女。

  不言而喻,這樁送上門的婚事打的是錢財上的主意。此外找不出任何要選十八歲少年為婿的理由,無論他多麼才華出眾。父母生怕這千載難逢的獵物落人他人之手才這麼急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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