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二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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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長慌忙接下去說: 「不過結果得知你是無可挑剔的模範少年,又有什麼不好!」 較之老律師,阿透更多記起的是那個同自己所居世界水火不相容的我行我素的洋式老太婆,簡直就像撲楞著鱗粉的色彩妖冶的飛蛾一樣在腦海裡飛來飛去。 這天晚上,所長死纏活磨地一直囉嗦到十一點半。阿透早已困了,不停抱著雙膝打瞌睡。醉醺醺的所長搖著他的膝部依舊絮絮不止: 對方是一個喪妻的老年男人,家底富裕,且為一方名士;所以選中阿透,原因是老人認為較之名門望族的紈絝子弟,還是領養真正好學上進的優秀少年更有利於本多家並對日本國的將來有所裨益;收為養子後準備馬上送去高中讀書,還打算請家庭教師爭取考上名牌大學;作為養父希望學法律或經濟,將來職業的選擇則尊重本人志願,養父願當後盾全力支持;養父已來日無多,死後亦無說長道短的親戚,本多家財產悉歸阿透所有……所長如此說罷,斷言世上再無這等美事。 然而,為什麼呢?這個謎撩撥著阿透的自尊心。 對方有一種已經越過某道關口的東西,而同自己越過關口的東西不謀而合,這無疑悖乎常理。假如對方以為理所當然,阿透同樣心照不宣。受騙上當的只是這類居中的普通人。 坦率地說,阿透絲毫沒有感到驚愕。同那位安詳的老人剛一見面,他就預感到了某種異乎尋常的結局。阿透自信決不至於被人識破看穿。但對於被誤解處之泰然的識別力則給他一種自負,使得他甚至對天大的誤解也懶得澄清,而將誤解產生的結果囫圇吞棗接受下來。倘若發生荒唐無稽的事,即是美麗誤解的結果。如以世間認識的錯誤作為自明的前提,那麼發生任何事都無足為奇。他認為他人對自己抱有的善意和惡意,無一不是誤解所使然。這樣想法含有懷疑主義者最後必然導致的自我否定和自尊心的盲點。 阿透蔑視必然,鄙視意志。他有充分的理由想像自己現在處於古裝戲《錯誤的喜劇》漩渦的正中。毫無疑問,再沒有比無意志之人憤怒抗議自己意志慘遭蹂躪更好笑的了。假如滅卻心頭而採取理性行動,那麼對阿透來說,「沒有當養子的意志」同「同意當養子」便是同一回事。 在這種望風撲影的建議面前,一般人想必頓生疑心。但那大多屬對方的看法同自我感覺之間權衡比較的問題,而阿透則全然另當別論。因為他根本不同任何人比較。莫如說一切越是形同兒戲越是突如其來越是近乎有錢人的心血來潮,越是淡化了這一建議中的必然性,從而越是使自己容易接受。不背負宿命的他,當然沒有受縛於必然性的道理。 一言以蔽之,這項建議純屬打著育英招牌的施捨。阿透本來也可以像普通血氣方剛的少年那樣衝口叫道「我不是乞丐!」但那終究是少年刊物上描繪的反抗方式,阿透擁有的則是遠為高深莫測的武器——以接受之名行拒絕之實。 實際上阿透不時對鏡子仔仔細細審視自己飄忽的微笑,發現由於鏡中光線的不同,那微笑有時竟很有少女風韻。或許遙遠國度裡一個語言不通的少女將這樣的微笑作為與他人溝通的惟一渠道。並非自己的微笑女人味十足。但這種既非媚態又非羞澀如在猶豫與果斷之間最微妙的巢中等待的小鳥般的微笑不能說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式微笑。它給對方製造險境,就像在夜與晨之間的黎明時分設下一條儼然泛白路面的河流。對方只要跨前一步便會溺水而死。阿透有時覺得這種微笑既非父親所授亦非母親所傳,而是幼時從一個不知在何處見到的女性那裡承襲下來的。 另一方面,阿透接受這項建議,顯然並非出自顛三倒四的自以為是。別人的眼睛即使再明察秋毫,也不可能像自己眼睛這樣將全身每個角落都一覽無餘。這是他自尊心的根源所在。因而,那項施捨錢財給阿透——無論在別人眼裡呈何形象的阿透——的建議,其施捨的對象可以說不過阿透的影子,而全然不會給自尊心以任何創傷。阿透萬無一失。 不過,對方的動機還是相當費解的吧?不,這裡也沒有任何費解之處。阿透深知:無聊之人縱使將地球賣給垃圾站也在所不惜。 阿透抱膝坐著打盹,心裡卻已打定主意,只是嘴上尚未道出「可以」二字。那要等到所長更加焦急時道出才合乎禮節。因為那樣所長便可以向人炫耀費盡唇舌之功。 阿透現在很為自己的從不做夢感到慶倖,以往倒不以為然。他為所長點燃蚊香,蚊子只管咬他的腳。睡意朦朧中,那癢感直如初升新月皎皎生輝。他怔怔地想,這搔過腳的手非得好好洗洗才行。 「看樣子你也困了。難怪,都快亮天了。喏,十一點半!今天可是徹底打擾了。怎麼樣,安永,這件事沒問題吧。你答應了吧?」所長起身時使勁按了一下阿透的肩膀。 阿透這時才做出如夢初醒的樣子,說: 「可以,沒問題。」 「答應了?」 「嗯,答應了。」 「呃,謝謝謝謝。往下我就算你至親,由我替你打交道,好嗎?」 「好,拜託了!」 「其實我也非常遺憾,畢竟所裡失去了你這樣的優秀人材。」所長道。 阿透見所長醉得無法開車,便去附近叫了輛出租車,送所長回家。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五章 第二天歇班,阿透看了場電影,去港口看了船,如此度過一天。翌日九點開始,又輪到他值班。 幾次颱風過後,殘夏的天空終於推出夏日特有的雲絮,想到這大約是從信號站看到的最後一個夏天,阿透對往來的流雲更加看得津津有味。 晚空甚是美麗。海灣幾道橫雲的遠方,積雨雲如一尊天神凝然不動。 然而,這片透出淺橙色的氣宇軒昂的雲,很快便被橫雲削去了頭顱,積雨雲偉岸的軀體於是點點處處沁出羞愧的緋紅。雲後青空隨即被塗上一層高貴的水色。橫雲或光彩黯然,或如一條閃亮的彎弓。 最前面一道看上去最高的積雨雲同排成一列向海灣遠處綿延伸展的重疊的雲層,以誇張的透視畫法在澄澈的天空中呈階梯狀低俯下去。阿透想,如此看來,這很可能是雲在玩弄騙術,說不定是漸漸由高而低的雲的橫隊效仿透視畫法欺騙自己的眼睛。 儼然白陶兵馬俑陣列井然有序的雲海中,有一道黑頭雲突兀而起,如龍捲風般直刺天庭。也有的形體開始崩潰,披一層玫瑰色光澤。這時間裡,積雲雨逐一分成淺紅色、黃色和紫色,原有色調隨之失去了威嚴。阿透注意到時,剛才還那般白燦燦的天神的臉,現已一團死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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