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二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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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喜歡,所以我才喜歡你的嘛!」如此聽罷的慶子大為讚歎,「你這個人,真是無所不知!」 不過慶子的感想僅此而已。加重的尾音一落,便馬上打開愛斯特·羅達固體香水瓶蓋,往耳後塗抹過去。慶子下面穿一條印有錦蛇圖案的喇叭褲,上身一件同樣面料的襯衫,腰間一條鞣皮飾帶,頭上一頂西班牙黑絨帽。 在東京站候車室看見這副打扮,本多不免有幾分生畏,但他完全不具有就慶子的時髦評頭品足的餘地。 再過五、六分鐘就到靜岡。本多驀地記起五衰之一的「不樂本位」,不由想入非非:向來不曾以本位為樂的自己全然未死,不外乎因為並非天人罷了。 如此神思恍惚之間,剛才來東京站途中在汽車上那一瞬間的感覺又復蘇過來。從本鄉家門一出發,本多就命令司機快開,由西神田拐上高速公路,汽車在隨時可能灑下梅雨的陰晦的天空下,在金融界新樓櫛比鱗次的迂回路面上以80公里的時速風馳電掣。所有高樓大廈無不顯得無堅不摧無懈可擊無法無天。它們展開鋼鐵與玻璃的垂天之翼紛至遝來。本多暗想,有朝一日自己撒手人寰,這些高樓大廈也將統統壽終正寢。由此他記起那一瞬間的感覺——一種品味復仇快樂的感覺。將這個世界連根拔除寸草不留實在易如探囊取物。自己命歸泉路之日即乃世界報廢之時。本多有些得意起來:即使世所遺忘的老人,也依然具有死這一無比強大的毀壞力。他一點也不在乎什麼五衰。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九章 本多之所以把慶子領到自己最近剛來過的三保松林地帶,另有自己的打算。他試圖通過使慶子目睹這一風景勝地徹底荒蕪俗化的場面來摧毀她喜滋滋飄飄然的夢幻。 雖說三保松林平日自好雨天亦妙,但終究其入口處的大停車場上車輛一片擁擠,土特產店鋪所有包裝商品的玻璃紙上沾滿灰塵,同灰瀠瀠的天空上下交映。慶子下車見了,卻全然沒有失望: 「噢,好景好景!真是個好地方!空氣味道也好,靠海邊的緣故。」 實際上,空氣已被汽車排出的廢氣弄得一塌糊塗,松樹也一副苟延殘喘的樣子。對由此映入慶子眼簾的一切,本多心中有數,畢竟最近剛剛親眼看過。 在貝那勒斯,神聖就是污穢,污穢就是神聖。這也才成其為印度。 但在日本,神聖、美、傳說、詩歌等都不曾被污穢而虔誠的手玷污過。肆意玷污進而絞殺它們的人,全都長著毫無虔誠可言然而用香皂充分洗過的形狀好看的手。 三保松林也不例外。天人為了滿足世人想像上的欲望,不得不像馬戲團小丑一樣在這詩骸的中空幾萬遍幾十萬遍地旋舞不止。陰暗的天空佈滿看不見的舞的軌跡,宛似銀色高壓線的交錯縱橫。人們在夢中見到的也只能是呈五衰相的天人。 時間已過三點。無論寫有「日本平縣立自然公園三保松原」的立牌,還是旁邊那氣勢洶洶鼓起鱗片的松樹幹,無不青苔斑斑。登上徐緩的石階,如閃電撕裂長空的桀驁不馴的松林展現出來,甚至每條垂死的松枝都豎起綠蠟燭樣的松果。松林前方,無精打采的大海抬起面孔。 「看見海了!」慶子歡叫一聲。 她的歡聲帶有些許宴會風味,帶有誇獎應邀前往作客的主人別墅的腔調,本多不以為然。不過,誇張足以在一無所有的地方生出幸福。至少現在兩人不覺孤單。 又有兩家飲食店把貨床探出店外,上面滿滿堆著印有紅色梵字的可口可樂和土特產等物。貨床旁邊,立著照紀念相用的臉部開孔的人形招牌。招牌是用劣質油畫顏料畫的,已經褪色。畫的是背靠青松站立的清水次郎長和阿蝶。次郎長將寫有其姓氏的深底斗笠挾在腋下,把藍方格衣襟撩在旅行短刀上,手戴背套,腿纏綁腿,一副旅行裝束。阿蝶則梳著島田髮髻,身穿黃黑條紋和服,腰紮黃緞帶,手戴淺黃色背套,攜一條手杖。 本多催促慶子去看下面的羽衣松。慶子偏偏給這人形招牌迷住。她只依稀聽得清水次郎長的名字,不知其是賭棍。讓本多講完由來,愈發興致大增。 劣質油畫顏料那稚拙的色調,渲染出一種縹緲淡遠的春心和過往人生途中從未覓得的寂寥而低俗的戀情。慶子對此大為動心,為這新鮮的野趣歎為觀止。她的長處就在於不懷有先人之見。大凡自己未曾目睹的東西,無一不是帶有「日本味」的。 「快算了吧,不成樣子!」本多有些慍怒地制止慶子,不讓她和人形招牌照相留念。 「對我們來說,難道你以為還有什麼不成樣子的東西?」 慶子叉開錦蛇喇叭褲站定,擺出西方母親訓斥孩子的架勢,雙手掐腰,怒目而視,似乎在睥睨自己心中湧起的詩情。 本多見有人圍觀兩人的爭吵,只好讓步。紀念相攝影師扛著搭有紅面黑底的三腳架照相機跑了過來。為避開眾人的視線,兩人躲在招牌後面。結果面部自然從那招牌孔中赫然透出。人們都笑了起來,禿腦袋的小個子攝影師也咧開嘴角。想到次郎長也可能忍俊不禁,本多便也無奈地一笑。攝罷一張,慶子硬是拉起本多的臂肘同自己交換位置。於是次郎長的面孔成了女的,而阿蝶的容顏成了男的,眾人直笑得前仰後合。本多過去曾對窺視孔那般如醉如癡,而現在卻因窺視成了眾人的笑料,不禁感到一種近乎登上斷頭臺的豪邁與悲涼。 大概為了照顧觀眾情緒,攝影師這回對焦時故意拖了很長時間,還叫了一聲「安靜!」眾人當即鴉雀無聲。 本多把表情嚴肅的臉插進黑黃條紋和服的阿蝶稍低些的面部空洞。他弓著腰,翹起屁股,姿勢同當年從二岡書房窗孔向外窺視時一模一樣。 本多深感屈辱的心底,刹那間發生了微妙的位移——他將眾人的哄笑置之度外,而致力於將自己的天地同「窺視」結為一體。而在這種情況下,觀眾所在的世界便發生了質變,成為自己窺視的一幅圖畫。 海。海邊巨松盤踞。樹上纏繞稻草繩的即所謂羽衣松。四周徐緩的砂坡由低而高向這裡聚攏。砂坡上配置著眾多看熱鬧的人,五花八門的衣服在陰晦的天空下顏色顯得很是壓抑。逆風卷起的頭髮使她們看上去竟如露天的朽松根。有的部分聚而隆起,有的部分則男女井然,分別被壓在如巨大的白色眼瞼的蒼穹下。前方還有一隊人由於欲笑不得,便齊刷刷朝這邊揚起傻呆呆的面孔。 手提購物袋樣物件的數名和服女子。身穿做工粗糙西裝的中年男人。綠格襯衫小夥子和超短裙下大腿豐碩的姑娘。小孩。老人……本多覺得,盯盯逼視自身之死的人們即在此處,他們不過是在期盼某種事態的發生,不過是在圍觀崇高得近乎滑稽的場景的出現。每個人都嘴角下垂,一副憨厚的樣子,惟獨眼睛放射出野獸般貪婪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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