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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五章

  似睡非睡之間,自鳴鐘把阿透喚醒。他習慣性地在洗物槽仔細洗罷手,走到望遠鏡處窺看。

  瞭望孔上的白橡膠墊圈尚有餘溫,潮乎乎地不大乾淨。他稍微移開眼睛,又馬上輕伏上去,小心不讓眼睫毛碰上墊圈。一無所見。

  他擔心原定午前三時進港的瑞雲號可能提前,一點半就起來了。但看了兩三次仍無動靜。時至兩點,海面開始騷動,一些漁船從左面揚起燈盞,帶著低促的聲響相繼出現。頃刻間,眼前的海面頓成燈籠夜市。在興津灣捕撈沙丁魚的小船,為趕早市,急匆匆地往燒津返航。

  阿透從盒裡拿出一粒巧克力扔到嘴裡,站在煤氣灶前準備煮夜宵麵條。正煮時電話鈴響了。是橫濱信號站打來的,通知原定三時進港的瑞雲號推遲到四時。看來真不該這麼早爬起。他連打幾個哈欠,逐個從胸腔深處搖顫著排出體外。

  等到三時半不見船來,睡意愈發不可收拾。為了用外面的冷空氣驅散睡意,他下樓出門,深深吸了幾口。已屆日出時分,但天空陰沉,星斗皆無。見到的只有附近住宅區安全樓梯的一排紅燈,和遠處清水港燦然生輝的燈群。杜父魚不知在哪裡唱唱低語。清冷的空氣中傳來第一聲雞啼,預示天光將曉。北面天空的橫雲隱隱泛白。

  他折回房間。差五分四點時,瑞雲號終於始露頭角,阿透於是睡意盡消。黎明已經到來,四下觸目皆是塑料草莓棚,如一片雪景。船的識別已不再困難。阿透朝船左側的紅色舷燈打開發光信號,根據對方的回應確認了船名。瑞雲號肅穆地駛入黎明前的3G水域。

  四時半,東邊雲層透出隱隱約約的紅暈。水岸分界於是隨之清晰起來。水光漁火,均各得其所,斂身自守。天光勉強可以讓人在紙上寫字時分,阿透隨手寫道:

  瑞雲號

  瑞雲號

  瑞雲號

  寫著寫著,天光一分亮似一分。驀然抬頭,浪紋浪線已宛然人目。

  今天日出時間為四時四十五分。三十五分時,曙光嫵媚起來。阿透不由得倚著東窗,推開玻璃。

  太陽尚無露臉。應露臉的地方緊貼著肌膚細膩的雲絮,歷歷浮雕出同低矮的山脈曲線正相吻合的絕妙造型。山脈之上處處逶迤著間帶深藍色空隙的玫瑰色橫雲,下面則是淺灰色雲海。山脈的浮雕一直把玫瑰色雲彩曳至山腳,一片撲朔迷離。阿透聯想到腳下散在的人家,眼前現出開滿玫瑰色奇葩的虛幻國度。

  他認為自己即來自那裡,來自虛幻的國土,來自時而展露黎明天幕的國度。

  涼颼颼的晨風吹過,眼下的樹木開始呈現亮晶晶的綠。高壓線鐵塔上的電瓷瓶在暗色裡白得一目了然。綿延東去的電線,朝遙遠的日出方向漸次收斂。但太陽尚未露出。正是該日出的時刻,紅暈漸淺漸薄,融入青雲。紅暈渙散消隱之後,代之以絹絲一般斷斷續續的光雲,而太陽仍無處可尋。

  大約五時零五分過後,才弄清太陽的所在。

  恰好在第二座鐵塔附近,夕陽般鬱鬱寡歡的猩紅色日輪從籠罩地平線的淺黑色雲縫間閃閃爍爍。雲層隱去其上下兩端,只露出中間部位,宛似發光的雙唇。那塗著猩紅色口紅的薄嘴唇帶著玩世不恭的冷笑,在雲層間懸浮良久。後來唇越來越薄,越來越淡,最後剩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消失了。相反,天穹則愈發光朗,略帶陰翳的光朗。

  當六點一艘鐵板駁船開進港區時,太陽從意外高曠的空中隔著雲層放射出肉眼亦可直視的微弱光環。光越來越強,東海面如無數條金絲帶一般閃閃耀眼。

  阿透給引水員家和拖輪打了電話。

  「喂喂,你早。船進港了,日潮號和瑞雲號進港了,請做好準備。」

  「喂喂,北富士嗎?日潮號,還有瑞雲號進港了。是的,瑞雲號4時20分通過3G水域。」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六章

  九點交班。巧克力也交給下一個通訊員後,阿透走出了信號站。天氣預報徹底失誤,雲開霧散,朗朗晴空。等公共汽車時間裡,也是覺沒睡足的關係,路面陽光格外刺眼。

  通往靜岡鐵路櫻橋站的公路兩旁,原本是好端端的農田,後來經一番折騰,弄成了光溜溜的住宅用地,了無情趣的新商店東一處西一處地散在路旁。好在公路倒還寬闊,如美國的鄉間小鎮。下得公共汽車,過了河,就是阿透下宿的二層公寓。

  登上覆有遮雨棚的樓梯,打開二樓盡頭處的房間。阿透每次走之前都收拾齊整的這兼帶廚房的六疊①和四疊半兩個房間。他先到裡邊給浴盆放水,然後打開套窗。窄小固然窄小,畢竟液化氣浴盆還是有的。

  ①疊:日本式房間鋪的草席,大小相當於一張稍窄些的單人床,也用於計算房間面積。

  等待浴盆水熱時間裡,以「看」為能事的阿透雖已看得那麼辛苦,還是憑藉西北窗觀看眼下桔園前面新居周日上午的喧鬧光景。犬吠聲聲。麻雀在桔園樹叢間飛躍。好歹建成自有房的那個男子正在朝陽的簷廊裡四肢朝天地躺在籐椅上看報。紮著圍裙的主婦身影在裡面閃來閃去。採用新建材的色調俗不可耐的綠瓦房頂大發其輝。小孩們宏亮的語聲,如玻璃片一樣劃破四野。

  阿透喜歡像逛動物園那樣如此觀察人世生活。浴盆水開了。每天清晨歸來他都慢慢泡進浴盆,將身體的每一角落清洗乾淨,這已成了他的習慣。鬍鬚不用刮,一星期一次就可以了。

  他脫得精光,出聲地踩著泄水板,沒等淋濕身子就無須顧忌任何人地撲了進去。他很會掌握水溫,每次相差不過二度。暖暖地泡過後,才不慌不忙地在泄水板上擦洗身體。他有個毛病,每當睡眠不足身上疲勞便臉上出油,腋下生汗,要使勁用香皂沫搓洗兩腋才行。

  這時間裡,窗口光線順著洗好的胳膊青光光地往下滑移,使得香皂泡中時隱時現的左乳旁邊鮮明起來。阿透掃了一眼,微微笑了笑。那裡天生嵌著昂星樣的三顆黑痣。不知從何時起,阿透認定這乃是一種肉體證據,證明自己接受著不受任何人世機緣約束的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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