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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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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曉寺 第八章 前往貝納勒斯的途中,本多一再地想起這祭祀的情景。 這是在忙於做著某種準備的情景。犧牲的儀式並不會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而是有什麼將要開始,仿佛向著肉眼看不見的,更神聖、更可憎、更高的地方架起了一座橋樑。那一系列的儀式似乎是為了迎接某位聖者的光臨而鋪出的一條紅地毯。 貝納勒斯是聖地中的聖地,是印度教徒們的耶路撒冷。接納了濕婆神道場喜馬拉雅山溶雪的滔滔恒河,在此地彎曲成絕妙的月牙形,其彎曲之處的西岸即是古名瓦拉納西的貝納勒斯城。這是奉獻給迦梨女神的丈夫濕婆的城市,是通往天國的主門。這裡還是各地人們前往朝拜的目的地,是恒河以及豆他帕帕、基爾納、亞穆納、斯羅斯瓦提這五條聖河的匯合處。如果用這裡的水沐浴,便可坐享來世之福。 《吠陀》中關於水浴之惠有如下的詩句。 「水乃仙丹良藥。 可除去疾勞, 可增添活力。 水乃萬靈仙草, 可醫治百病, 可清除邪惡。」 另有一首: 「水可長生不老, 水可護體強身, 水可驅除疾患, 勿忘水之威力, 水乃身心之藥。」 正如詩中所頌揚的那樣,以祈禱淨化心靈,以水清潔身體的印度教禮儀,在貝納勒斯的各個階梯浴場達到了極至。 午後到達了貝納勒斯,本多在旅館裡放下行李,洗浴之後,馬上要求旅館給安排導遊。儘管遠道而來,車馬勞頓,但不可思議的勃勃生氣,使本多處於躁動不安的狀態中,窗外灑滿令人煩悶的夕陽殘照。恍惚覺得躍人其中,能立刻捕捉住神秘似的。 貝納勒斯是極其神聖的城市,同時也是極其肮髒的城市。日光僅能照射到狹窄小巷的房檐上,小巷兩邊擺出了各種小攤,以及糖果店、算卦屋、麵粉店等等,充斥著惡臭、濕氣和疾病。從這兒穿過去,來到河邊的石磚地廣場,從全國各地來朝拜的,等死的麻風病人成幫結夥地在廣場兩邊蹲著乞討。廣場上有許多鴿子,午後5點的天空是灼熱烤人的。乞丐跟前的白鐵皮罐子底兒上只有幾枚銅幣。一個麻風病人的一隻眼睛潰爛著,向上伸著失去手指的手,就像被修剪了的桑樹。 這裡可以見到各種各樣的殘疾人,以及蹦跳著走路的侏儒。他們的肉體就像欠缺共同符號的,未解讀出來的古代文字般的排列著。這些並非由腐敗或墮落所導致的,看似奇形怪狀的形體,依然以活生生的肉體和熱氣,呼出可憎的神聖的東西。成群的蒼蠅像搬運花粉似地搬運著血和膿,每只蒼蠅都很肥,發出綠熒熒的光。 在通向河邊的道路兩旁,搭起了畫有鮮豔聖紋的大帳篷,在聽講的人們身旁,放著裹著布的屍體。 ——切都浮游著。眾多最露骨最醜陋的人的肉體實像,與排泄物、病菌、屍毒一同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從現實中蒸發出來的熱氣那樣漂浮在空中。貝納勒斯是一條越華麗越顯得醜陋不堪的地毯。有1500座寺院,寺院的朱紅柱子上各種性交姿勢的黑檀雕刻,終日高聲誦經的等待死期的寡婦們的家,居民,來訪者,將死者,已死者,渾身瘡痍的兒童,叼著母親奶頭死去的孩子們……貝納勒斯就是這些寺院和人們夜以繼日地無比喜悅地懸掛在天空的一塊喧囂的地毯。 廣場朝向河流鋪設了斜坡,行人很自然地被引向階梯浴場「十馬犧牲」。傳說那裡是創造神布拉瑪獻上十匹馬作為犧牲的地方。 這滾滾流淌的黃土色河流就是恒河!在加爾各答,被虔敬地存儲在黃銅小壺裡,灑在信徒額頭上的點滴聖水,竟這樣在眼前的大河裡澎湃奔騰。簡直是神聖而難以置信的饗宴。 在這裡,無論是病人、健康人、還是殘疾人、瀕死的人都毋庸置疑地充滿了黃金般的喜悅之情。連蒼蠅蛆蟲都沾了喜悅而肥胖。印度人特有的嚴肅而煞有介事的表情中,充溢著與無情難以分辨的虔誠。本多不知如何才能使自己的理智溶人這酷熱的夕陽、以及這充滿惡臭的瘴氣般的河風中去,如何才能投身於這由禱告的唱和聲、鐘聲、乞討聲、病人的呻吟聲密集編織成的熱烘烘的毛織物般的傍晚的空氣中去呢?本多害怕自己的理智會像揣在懷裡的匕首,刺破這塊完整的織物。 關鍵是得拋棄理智。從少年時代起,本多就把理智的鋒刃作為自己的職責,雖然幾番轉世突襲使它卷刃,卻仍保存至今,但是現在只得悄悄把它扔在這充滿汗臭、病菌和塵土的人群中了。 階梯浴場上豎著無數個蘑菇似的遮陽傘,供沐浴的人們歇息。日出時是沐浴的高峰,現在是傍晚,所以見不到什麼人。導遊走下河邊,跟小船上的船夫談價錢。夕陽像烙鐵似地烤著脊背,等候著的本多覺得時間似乎無限的漫長。 小船載著本多和導遊漸漸離開了岸邊。在恒河西岸遍佈的浴場中,十馬犧牲浴場大體位於正中。參觀浴場的船隻先南下,看過十馬犧牲以南的浴場後再北上去看十馬犧牲以北的浴場。 恒河西岸如此的神聖,而東岸則相反,甚至傳說住在東岸的話,死後會投生為驢,所以遭人忌諱。從遠處望去,是一片低矮的綠色灌木叢,一座房子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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