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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第二卷 奔馬 第三十二章

  洞院宮治典王殿下也因為這個事件而受到了很大衝擊。

  本來,對只來訪過一次的人沒有很深印象也是比較自然的,可洞院宮對那天夜晚阿勳的造訪卻至今記憶猶新。這是因為阿勳是由堀中尉領來的,沒有把他視為外人的緣故。不過,出於理所當然的考慮,事件發生後,洞院宮便立即用長途電話吩咐管事,讓他對阿勳來訪一事要嚴守秘密。說起來,管事都是宮內省的耳目,洞院宮原本也沒有對他寄以多大信任。

  洞院宮早就開始和中尉在一起慨歎時世了,兩人是志趣相投的朋友。宮內省認為這樣做欠妥。對洞院宮不分身份高低一律允許拜謁的做法也曾多次進諫勸阻。但洞院宮對即便小小的外出旅行也要及時報告等來自宮內省的束縛很反感,因此當然不會痛痛快快地接受宮內省的勸告。

  尤其在洞院宮就任山口聯隊長一職以來,因為風傳有過激言行,宮內大臣和宗秩寮總裁曾一起商量,趁洞院宮回東京時前往晉見,並相機委婉地進諫勸阻。洞院宮默默地聽著,沒有給予任何回答,只是長時間地保持著沉默。

  大臣和總裁原先都以為,洞院宮會生氣地叱責他們不得插手干預軍務。如果殿下那麼說,他們也就毫無辦法了。

  但是洞院宮的神態卻非常平靜,現在叱責他們兩人已經太遲了。不久,洞院宮半睜開充滿威嚴、眼角細長的眼睛,打量著這兩位客人,然後說道:

  「你們的干預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可如果要干預,那就請你們一視同仁地對待每一位宮殿下。為什麼只對我一直如此苛刻?」

  大臣或許會反駁說決沒有這樣的事,可洞院宮不給他們分辯的機會。因為過於壓抑強烈的憤怒,洞院宮的話語顯得斷斷續續:

  「過去,關於那個原本應該成為我妻子的人的問題,當松枝侯爵出言不遜,侮辱了我的時候,宮內省就支持侯爵,根本沒有站在我這一邊。在宮家受到臣下侮辱時你們都這樣,宮內省到底是為誰而設立的?從那時起,我就對你們的態度有所懷疑,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吧。」

  宮內大臣和宗秩寮總裁無言以對,匆匆退了下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洞院宮把聽堀中尉等兩三名青年軍官慷慨陳辭當作了最大安慰,把它視為掠過陰雲密布的日本上空的一條藍色光亮,並且為自己能夠看到這道藍光而感到欣慰。洞院宮的心底裡有著深深的創傷,那傷口竟成了某些人的光輝。他愉快地看到,孤寂的異端情感已經轉化成了人們的希望。可除此之外,他便沒有其他任何想法了。

  自阿勳等人的事件發生以來,滿洲的堀中尉就斷絕了音信,洞院宮只能依據阿勳前來拜謁的那次回憶來推測這個事件。當夏日夜晚的少年那冷冷燃燒著的目光再現在心裡時,洞院宮想到這是一雙決意赴死的眼睛。

  那時曾粗粗瀏覽過的《神風連史話》呈獻本,現在還放在聯隊長辦公室的書架上。至少可以從中瞭解到事件的一些真情,於是,洞院宮在軍務之暇又重讀了那本書。從字裡行間升騰上來的,與其說是書中的內容,倒不如說是那天夜晚阿勳那大睜著的眼睛和烈火一般熾熱的話語。

  軍隊樸素的集體生活,對洞院宮那與世隔絕的意識多少起到了一些積極影響,因而他也就更喜歡軍隊了。可儘管如此,軍隊中還是存在著繁文縟節和等級制度。這樣不顧燒傷的危險而挨近民間一個少年的純粹之火,在洞院宮來說還是第一次。那一夜的談話,也就成了難以忘卻的記憶了。

  什麼才是忠義?那個慷慨激昂的少年說:軍人不但沒有必要懷疑忠義,而且還應當把忠義視為上天恩賜于軍人的。

  這句話確實在洞院宮的內心裡喚醒了某種東西。細想起來,自己故做粗魯,炫耀勇猛,以使自身符合軍人應有的忠義標準,其實只是想要擺脫諸多傷心事,逃遁到忠義之中去而已。他不知道還有粉身碎骨那樣的忠義,也沒有想到有必要去看看這種忠義。在阿勳被引見給他的那個夜晚,洞院宮才第一次看到了那樣熾熱的、活生生的忠義實物。這個忠義的實物深深打動了洞院宮的心。

  當然,洞院宮懷有隨時都可以為天皇陛下而獻身的決心,對於比自己年少14歲、現在剛滿31歲的陛下,寄以了溫和的兄長般的摯愛之情。然而,這些感情是一種宛如置身于清淨、空寂的樹蔭下時的心情酣暢般的忠義。而在另一方面,對於臣下向自己顯示的忠義,洞院宮倒是敬而遠之,有一種無意中感到可疑的習慣。

  一旦被阿勳的言行打動了內心,洞院宮便立即爽朗地意識到,今後應當具有軍人的直率。在這次事件中,沒有暴露出與軍隊間的任何聯繫,這只能是被告們緘口不語,保護了堀中尉的緣故。想到這裡,洞院宮對阿勳等人的厚意又加深了幾許。

  在《神風連史話》一書中,洞院宮讀過這樣一節:

  ……他們大多不近文雅。在白川原頭賞月時,他們就會想:這次看到的明月,可能是在人世看到的最後一次明月了;而在賞花時,又會認為:今年的櫻花,是自己最後一次觀賞的櫻花了……

  從這一節中,洞院宮想像到了阿勳是怎樣把自身融進作品中去閱讀的。年輕人的熱血,震撼著這位45歲的聯隊長的心胸。

  洞院宮開始認真考慮,是否還有親手解救他們的辦法。每當考慮問題感到困倦而難以得出結論的時候,洞院宮便習慣于像年輕時那樣,聽聽西洋音樂的唱片。

  他命令勤務兵在寬敞官邸那冷冰冰的客廳裡升起了爐火,然後親手選好唱片放在了留聲機上。

  因為想聽聽輕鬆、愉快的樂曲,洞院宮便讓勤務兵退了出去,獨自一人聽起了波利多爾的唱片——由理查·斯特勞斯作曲、柏林音樂愛好者交響管弦樂團演奏、富爾特文格勒指揮的《迪爾·奧依倫斯皮格爾》。

  《迪爾·奧依倫斯皮格爾》原是16世紀流傳於德國民間的一個諷刺故事,後由霍普特曼寫成戲劇,斯特勞斯創作為交響詩樂而廣為人知。

  沉沉黑夜籠罩著聯隊長官邸那寬敞的庭院,臘月的寒風呼嘯而過,爐中的火苗也和著那呼嘯的寒風發出聲響。洞院宮連軍服的領口也沒解開,就把身子埋在罩著冰涼的白麻椅套的安樂椅上,交叉起穿著軍用馬褲的雙腿,白棉布襪的趾尖懸浮在空中紋絲不動。由於軍用馬褲的褲腳緊緊勒著腿脛,所以很多人脫下長靴後便隨即解開褲腳紐扣,但洞院宮卻根本不把腿部輕微積血所引起的沉重感放在心上。他用手指輕輕觸摸著八字鬍,就像撫摩著猛禽尾部的羽毛一般撫弄著被髮蠟固定成翹曲形狀的鬍鬚。

  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張唱片了。洞院宮本來想聽聽輕鬆愉快的樂曲,可前奏部分用低沉的圓號吹出的迪爾的主旋律剛剛響起,他便感到自己選錯了唱片,覺得這不是現在想要聽的音樂。那不是性格開朗、慣於惡作劇的迪爾,而是富爾特文格勒炮製出來的那個寂寞、孤獨、直到意識的底層都像水晶一般透明可見的笛爾。

  洞院宮就那麼聽了下去。狂躁不安的笛爾用神經的銀絲做成撣子,去撣拂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最後被判處死刑而走向死亡。最終聽完了樂曲的洞院宮突然站起身,摁響電鈴讓勤務兵進來。

  他命令勤務兵接通東京的長途電話,讓管事來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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