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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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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春雪 第五十五章 在回東京的火車裡,清顯苦不堪言的樣子令本多坐立不安,他只是焦急盼望著儘快回到東京,也顧不上複習功課。清顯終於未能實現如焦似渴的強烈願望,如今身染重病,躺在火車的臥鋪上被送回東京。本多心裡翻騰著痛切的悔恨。他懷疑自己,當時那麼仗義地資助他離家出走,果真是一個真正的朋友的行為嗎? 清顯正迷迷糊糊地睡去,本多睡眠不足,但毫無睡意,腦子十分清醒,思緒萬千,各種往事浮想聯翩。其中月修寺主持尼的兩次說法以完全不同的印象浮現在腦海裡。前年秋天,他第一次聽見住持尼宣講佛法,那時她講述喝骷髏裡的水的故事。後來本多把這個故事比喻為戀愛,認為自己的心靈本質和世界的本質如果能夠結合得那麼牢固,那是非常理想的。後來,本多學習法律,曾經深入研究《摩奴法典》的輪回思想。今天早晨第二次聽到住持尼闡述佛法,仿佛在自己的眼前輕輕搖動著揭開難解之謎的惟一的鑰匙,同時,因為充滿過於難懂的飛躍性道理,使得這個謎更加高深莫測。 火車預定明天早晨六點到達東京。已是深夜時分,乘客們都在車輪的隆隆聲中入睡。本多打算坐在自己的下鋪上,看著睡在自己對面的清顯,度過這一夜。他敞開臥鋪的遮布,這樣清顯即使出現細微的變化,他都可以及時處理。本多眺望著玻璃窗外夜色中的原野。 原野一片漆黑,天空也是黑黢黢的,山脈的輪廓模糊不清。火車無疑在行駛,黑暗中的景色似乎沒有變化。時而看見小小的火焰,或者小小的燈光,在黑暗中綻放得那麼鮮亮,不過,這些都不能成為判斷方位的標誌。隆隆的聲音仿佛並非火車的聲音,而是籠罩著這列無奈地在鐵軌上滑行的小小的火車的無邊黑暗發出的轟鳴聲。 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旅館的時候,清顯在大概是從旅館老闆那裡要來的粗糙信紙上潦草地寫幾句話,然後遞給本多,讓他代交給母親。本多小心翼翼地放在學生制服的裡面口袋裡。本多閑著無事,便把這封信掏出來,借著昏暗的燈光,看著用鉛筆寫的內容。字跡扭曲顫抖,不像清顯平時那樣雖然稚拙、卻粗獷有力的字體。 母親大人: 我有一樣東西想送給本多,就是放在我的抽屜裡的夢境日記。本多喜歡這類東西。別的人看了也覺得沒有意思,所以請務必送給本多。 清顯 顯而易見,清顯把這封信作為遺囑,所以寫起來手指有氣無力。但是,如果真的是遺書,至少也應該給母親寫幾句話,而清顯只是托她辦一件事而已。 清顯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本多趕緊把紙片揣起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臉。 「怎麼啦?」 「胸口疼。刀割一樣的疼。」 清顯急促地喘氣,說話斷斷續續。本多不知如何是好,用手輕輕按摩他疼痛的左胸部下方部位。昏暗的燈光照在清顯被痛苦折磨的臉上。 清顯被痛苦扭曲的臉顯得很美麗。疼痛使他的臉上出現從未有過的活力和青銅般的威嚴的棱角,清秀的眼睛被淚水濕潤,偏向嚴峻緊鎖的眉宇,使得眉毛的形狀扭聚起來,更加威武英俊,也增加了烏黑的眼珠散發出的悲愴的光芒。端莊的鼻子不停地張歙,仿佛要從空中捕捉什麼似的,從高燒乾燥的嘴唇間露出的潔白門牙閃耀著珍珠貝內側一樣的光彩。 一會兒,清顯的痛苦平靜下來。 「能睡嗎?睡一會兒吧。」本多說。 本多看著清顯痛苦的表情,仿佛覺得清顯流露出看見了不該看見的、這個世界上最極致的東西那樣喜悅的表情。本多甚至對朋友能看到這樣極致的東西感到嫉妒,同時也帶著微妙的羞恥和自責。他輕輕搖了搖頭。悲哀麻木了腦袋,如蠶絲一樣不停地抽出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感情。他感到不安。 清顯似乎墜入片刻的睡夢之中,他又忽然睜開眼睛,要拉著本多的手。 清顯緊緊攥著本多的手,說: 「剛才,我做夢了。又會……見面的。一定還會見面的,在瀑布下面。」 本多心想,清顯在夢中一定回到自己家裡,在侯爵家寬敞的庭院裡徘徊,想念那九段奔瀉的瀑布。 回到東京兩天以後,松枝清顯去世。年僅二十歲。 (完) 第二卷 奔馬 第一章 昭和7年①,本多繁邦年滿38歲了。 在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學習時,他就通過了高等文官司法專業的考試,大學剛畢業,便作為見習法官任職于大阪地方法院,從此一直生活在大阪。昭和4年,他擔任了審判官,後升任為地方法院的右陪審官,去年調往大阪高級法院,任高級法院左陪審官。 本多的父親有一位出任過審判官的好友,因大正2年②法院構成法大改正而退休。本多28歲時,與他的女兒結了婚。在東京舉行過婚禮後,他們隨即就相伴來到了大阪。婚後雖然已有10年了,他們卻仍未生育。不過,妻子梨枝是個性情溫和而又懂禮貌的人,因此,夫妻之間也還和睦相親。 本多的父親3年前故去了。本多原想處理掉東京的房宅,把母親接到大阪,卻被母親所拒絕,因而她一人留在了東京,守著那所大宅子。 本多夫妻二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裡,雇請了一位女傭。他們租的是二層樓房,樓上有兩間,樓下包括門廳共五間,並帶有約20坪③的庭院,租金為32元。 本多每週除上三天班外,餘下的日子不用坐班。上班的日子,他從天王寺阿倍野街的家宅乘市內電車,到北濱三丁目下車後,要渡過土佐堀川和堂島川,再經過鉾流橋,橋邊便是法院了。法院是座紅磚的建築物,在大門簷口下,巨大的皇室菊花徽章閃爍著光輝。 對於審判官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包袱皮了。無論上班或是下班,都要攜帶著文件。文件少的時候還可以,可差不多總是多得塞不下公文包。不論文件厚薄如何,還是包袱皮用起來得心應手。本多現在用的是大丸公司分送的軟棉布中號包袱皮,可他還在其中疊放了另一張包袱皮,以備文件裝不下時使用。這個包袱是本多工作的生命,因而就是坐火車時,也決不把它放在行李架上,這是他的經驗。有的審判官在從法院回家的途中和同事喝酒時,經常將包袱結穿上帶子,掛在脖子上。 ①昭和元年為1925年,以此推,昭和7年為1932年。 ②大正元年為1912年,以此推,大正2年為1913年。 ②日本的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 判決書不是不能在法院的審判官辦公室裡擬就,但在不開庭的日子裡,即使去上班,也因為缺乏桌椅,加上法庭辯論聲不絕於耳,而且見習法官為了學習而站著恭聽、受教,因而不可能靜下心來書寫判決書,還是在家加夜班為好。 有人認為,本多繁邦是刑事案件專家,因而在刑事案件稀少的大阪出息不大,可本多卻並不介意。 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裡,要通宵閱覽有關下次法庭審理案件的警察調查記錄、檢察官調查記錄以及預審調查記錄,摘錄後作成備忘錄交給右陪審官。進行表決後,還要起草供審判長宣讀的判決書草稿。直到黎明時分才終於寫上「依據……,一如主文之判決」。審判長修訂退回後,他還得用毛筆加以謄清。本多的手指間,也像代筆先生一樣磨起了筆繭。 照例,一年一度有藝妓助興的年終歡宴,要在北邊新開闢的花街區的靜觀樓舉行,本多也參加了這次聚會。席間,部長和陪審法官們競相痛飲,也有人喝醉後對著高級法院院長撒起了酒瘋。 平常,他們只在梅田新道的咖啡館和賣五香菜串的小吃店適度飲酒取樂。在有的咖啡館裡,當客人一問起時間,女招待就會撩開裙子,一邊看著套在大腿上的表一邊回答,以此項服務招徠顧客。當然,審判官中也有守舊古板的人,以為咖啡館就是老老實實喝咖啡的地方。因此,在審理一樁千元貪污案時,當被告申辯錢全在咖啡館花光了後,這位審判官怒氣衝衝地駁斥道: 「胡說!咖啡不過五分錢一杯,難道一次能喝這麼多的咖啡嗎?」 經過減薪之後,本多仍然還有大約300元的月薪,就軍隊的標準而言,相當於聯隊長那一級,無論用於哪個方面都還比較寬裕。審判官們有的愛讀小說,有的熱衷於聽觀世流①謠曲或看仕舞②,也有的喜歡大家聚在一起作俳句③、畫俳畫④。但這多半都不過是事後飲酒的藉口而已。 那些時髦一些的審判官便去跳舞。本多雖不喜歡跳舞,但從那些愛好跳舞的同事那裡經常聽到與此有關的情況。由於大阪的城市條例禁止跳舞,所以他們只好或去京都的桂、蹴上的舞廳,或去尼崎那四周都是田野的杭瀨⑤舞廳。從大阪坐出租車去,也就是一元錢車資的距離。雨夜裡,在那座孤零零兀立于田野間、宛如雨天操場般建築物的窗上,舞者的身影晃動著遮掩住燈光,形似笨拙的狗獾一般,狐步舞曲飄蕩在濺起白色雨腳的田野上。 ……這,就是本多現今的生活概況。 第二卷 奔馬 第二章 38歲是個多麼奇妙的年齡啊! 青春時代早巳消逝在遙遠的往昔。與青春告別後至今,自己的記憶深處未曾留下任何鮮明的影子,因此,倒好像是一直在與恍如一牆之隔的青春相鄰而居地生活著。牆那邊的聲響清晰可辨地不斷傳來,可牆壁上卻依然沒有通道。 在本多來說,青春,似乎已經隨著松枝清顯的死而結束了。在那裡,那凝聚、結晶、燃燒著的一切早已消逝殆盡。 時至今日,在寫判決書而感到倦意的深夜裡,本多還常去翻閱清顯遺下的《夢中日記》。 ①日本能樂的流派,以觀阿彌為其鼻祖。 ②日本能樂中不化妝、不伴奏的簡單舞蹈。 ③日本的一種短詩,由5、7、5三句共17個音節所組成。 ④含有俳句風趣的寫意淡彩畫或墨水畫。 ⑤桂、蹴上、尼崎和杭瀨皆為地名。 日記大多是一些毫無意義且如謎語一般的內容,也有記載著暗示夭折的不祥的美麗夢境:在被拂曉的紫藍色印染了窗子的房屋正中,停放著清顯的白色棺木,而他的靈魂卻在中天飄蕩,俯瞰著這一切。沒想到,這個夢卻在一年半後變為了現實,只是那位在夢境中伏棺噓唏、蓄著富士山形前額髮際的女子,也就是聰子,卻終究沒有出現在清顯現實中的葬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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