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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找不找都一回事。他的去向很清楚嘛。」

  「必須儘快把他抓回來……」

  「錯了。」老太婆怒目而視,大聲說道:「這就錯了。要是這麼做,說不定下一次他會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當然,為了以防萬一,讓警察悄悄尋找也未嘗不可。只要讓警察查到他現在所在的地方,然後報告家裡就行了。不過,既然已經知道目的地,其實也可以讓警察遠遠地暗地裡監視。如果這樣做的話,只是暗地觀察,不干涉他的任何行動。一切慎重穩妥行事。為了不至於擴大事態,沒有別的辦法。一步走錯,後悔莫及。我先把話說在頭裡。」

  二十一日晚上,清顯住在大阪的飯店裡。第二天一大早,離開飯店,乘坐櫻井線火車在帶解站下車,在帶解町的一家名叫「葛屋」的比較低廉的旅館裡訂了一間房間。然後立刻雇一輛人力車前往月修寺。沿著坡路心急火燎而上,在乎唐門下車。

  他在門廳緊閉的白色拉門外叫門。一個男僕出來,問過姓名和來意,讓他稍候,自己進去。片刻,一老出來。但是,一老毫無讓他進門之意,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住持尼表示不見來客,更何況弟子不能見客。於是,清顯吃了閉門羹。清顯對此多少有點心理準備,所以他沒有執意強求,暫時先回旅館。

  他把希望寄託在明天。他獨自仔細琢磨,認為第一次失敗的原因是自己過於疏忽,不該乘坐人力車直接到達門廳門口。這雖然說明自己的迫切心情,但與聰子見面既然是自己的一個希望,不論是否有人看見,都應該在門前下車,然後步行而上。姑且也應該算是一種修行吧。

  旅館的房間很髒,飯菜也不可口,而且晚上很冷,但是,與東京不同的是,一想到聰子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心裡就得到莫大的慰藉。這天晚上,他少有地睡得很香。

  第二天是二十三日,清顯覺得渾身精力充沛,上午一次、下午又一次乘坐人力車到大門前下車,然後登上長長的神道,來到寺院門前,要求見聰子一面,但都被無情地拒絕。回旅館的路上,他覺得胸部隱隱作痛,而且還有咳嗽。所以,回到旅館以後,他沒敢洗澡。

  從這天晚上開始,沒想到這家鄉下旅館的飯菜出乎意外地豐盛可口,對他的接待也大為改觀,而且硬讓他搬到最好的房間裡。清顯詢問女僕怎麼回事,女僕不肯回答,經一再追問,才道出真相。女僕說,今天清顯出門的時候,當地的警察到旅館來,查問有關清顯的情況,告訴旅館,這是身份顯赫人家的公子,一定要好好招待,還說絕對不許把警察前來調查的事告訴本人,他出門的時候,要立刻悄悄地向警察通風報信。清顯聽到這些情況後,不禁心急如火,決心從速行事。

  第三天是二十四日,早晨起床覺得身體不舒服,腦袋昏昏沉沉,渾身乏力疲倦。但是,他認為只有這樣受苦受難,越發虔誠地修行,才有可能見到聰子。於是也不叫人力車,從旅館步行差不多四公里地前往寺院。雖然天氣晴朗,但步行畢竟艱辛,而且咳嗽更加厲害,胸部疼痛有時像是沙子墜到胸腔裡的感覺。站在月修寺門前的時候,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然而出來回話的一老依然無動於衷,冷若冰霜地一口回絕。

  二十五日,清顯因受風寒,開始發燒。本想今天休息,但還是叫來人力車,拉到寺院門口,結果依然遭到拒絕。回到旅館以後,清顯開始感到絕望。發燒的腦子冥思苦想,卻別無良策。終於委託旅館的掌櫃,給本多發去一封電報。

  請速來。我住櫻井線帶解的葛屋。切勿告知我父母。松枝清顯

  這天夜晚,清顯輾轉反側,痛苦難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第一卷 春雪 第五十二章

  這一天,小雪隨風飄舞,灑落在大和平原枯黃色的狗尾巴草上。雖說是春雪,卻像小蟲飛舞一樣輕淡粉細,在天空陰沉的時候,與天色渾然一體;在微弱的陽光裡,反而看清是飄灑的粉雪。寒氣卻比真正大雪紛飛的日子凜冽刺骨。

  清顯躺在枕頭上,思考自己對聰子表示的無限真誠。昨天晚上終於要求本多相助一把,他今天肯定會趕來。本多的友情也許可以打動住持尼的心。然而,在本多到達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做,應該去試一試。這就是不憑藉任何人的幫助,向聰子表示自己最後的真誠。回想起來,自己一直沒有機會向聰子表達如此的誠意。或者說由於自己的怯弱,一直回避這樣的機會。

  現在自己能夠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病得越重,越要帶病修行,這才既有意義,又有力量。如此的真心誠意,也許會感動聰子,也許依然感動不了她。但是,即使無法期待聰子的感動,對於自己來說,事到如今,不這樣修行,也無法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起初,想見聰子一面的渴望佔據他的整個靈魂,但後來靈魂本身開始活動,似乎超越了這種渴望和目的。

  然而,他的整個肉體抗拒著徘徊游離出去的靈魂。發燒和疼痛如沉重的金絲把全身縫得嚴嚴實實,自己的肉體仿佛成為編織的錦繡。雖然四肢無力,但如果舉起胳膊,裸露的皮膚立刻起雞皮疙瘩,胳膊就像盛滿水的吊桶一樣沉重。咳嗽往胸部深處滲透進去,如遙遠的雷鳴在墨汁流淌的天空深處轟響。連手指頭都沒有力氣,惟有真摯的病熱貫穿整個倦怠的不情願的肉體。

  他在心裡不斷呼喚聰子的名字。就這樣浪費時間。直到今天,旅館的人才發覺他生病,於是趕緊提高房間的溫度,細心照顧,但清顯堅決不要派人照顧,也不允許叫醫生來。

  下午,清顯讓女僕叫人力車,僕人不敢貿然應承辦理,便報告給旅館老闆。老闆前來說服他,清顯為了證明自己沒病,不用別人攙扶,自己站起來,穿上學生制服和外套。人力車來了,他用旅館侍者硬塞給他的毛毯裹著膝蓋出發。儘管裹得這麼嚴實,仍然覺得非常寒冷。

  一點雪花從黑色的車篷縫隙飄進來,清顯想起去年和聰子一起乘坐人力車觀賞早晨雪景那難以忘懷的景象。回憶使他傷感痛楚。其實是他的胸部在陣陣疼痛。

  他對忍受著頭疼捲縮在搖晃的昏暗的人力車裡的自己感到厭惡。於是掀開前面的車篷,用圍巾包裹著嘴和鼻子,發燒得濕潤的眼睛看著外面搖晃的景色。他覺得這樣稍微好受一些。所有會引起內心痛苦回憶的東西都非常討厭。

  人力車穿過帶解町一條條狹窄的街道,可以望見遠處霧靄朦朧的山腰裡的月修寺。車子還要沿著田地中間的平坦道路一直往前走,粉雪無聲地飄落在殘留著稻架的剛剛收割過的田地上,飄落在桑田乾枯的樹枝上,飄落在綠油油的冬天菜地上,飄落在池沼裡發紅的乾枯蘆葦和香蒲穗上,但雪花很快就融化了。飄落在清顯膝蓋的毛毯上的雪花也立刻消融,也沒有凝結成細小的水珠。

  天空如水,泛著白色,卻又透下淡薄的陽光。雪花在陽光裡越飄越輕,輕如白灰。

  到處都是枯萎的狗尾巴草在微風中搖曳,彎曲低垂的芒穗上的絨毛在微弱的陽光裡泛著微光。原野盡頭的山脈雲蒸霞蔚,而天際露出一片蔚藍,山頂的積雪閃光耀眼。

  清顯忍受著腦袋的嗡嗡作響,看著風景,心想自己有好幾個月沒觀賞外界的景色了。這個地方實在寧靜,也許是車子的搖晃和自己沉重的眼皮扭曲、攪亂了景色,他每天都過著苦惱悲傷的沒有生活規律的日子,覺得好久沒有看見這樣清晰明媚的風光。而且在這寧靜的風景裡沒有一個人影。

  車子已經駛近竹叢環繞月修寺的山腰,大門那邊坡路兩側的松樹也格外顯眼。當清顯從田地中的路上望見這只有一對石柱的大門時,一股悲痛的情緒襲上心頭。

  清顯心想:車子進入大門以後,離門廳還有三百多米,如果繼續坐車一直到門廳前,恐怕聰子今天仍然不會見我。也說不定現在寺院內部正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或許一老說服住持尼,住持尼終於心軟下來,見我冒雪前來,同意讓我見聰子一面。但是如果我乘坐人力車一直進到門廳前面,也許會使本來已經改變態度的住持尼又恢復初衷,決定不讓和聰子見面。我的最後的努力,正在她們的心中產生某種結晶。實際上,現在正收集許許多多無形的薄片,準備編織透明的扇子。只要稍不注意,扇軸脫落,也許整個扇子就會七零八落……退一步說,如果坐車直抵門廳前面,今天聰子也不見自己,結果肯定是自我責備。責備自己誠意不夠,不管身體多麼疲乏難受,也應該下車走上來,如果以別人並不知曉的真誠打動對方的心,也許聰子會同意與自己見面……對,不應該留下誠意不夠這個遺憾悔恨。不捨命就無法與她相見的思想大概可以把聰子推到美的顛峰。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他分不清這是理智的思考,還是高燒的譫妄。

  他下了車,告訴車夫在門廳前面等候,自己沿著坡路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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