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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這個難以啟齒的問題,小姐卻毫無忌諱地大膽發問。侯爵老爺聽罷,哈哈大笑,說:

  「『這是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簡直就像矯風會在貴族院上的質詢演說。如果真的像清顯所說的那樣,我也就不想做什麼辯解,其實我的這種實踐教育被他本人完全拒絕了。你瞧,他就是這麼一個不肖之子,根本不像我,晚熟而且潔身自好。不管我怎麼勸誘,他一口回絕,氣衝衝地走了。可是對你十分虛榮,明明沒這麼回事,還要自吹自擂一通,真有意思。不過,即使關係再密切,也不該向大家閨秀談論尋花問柳的事啊,我可沒有教育他做一個這樣的男子漢呀。我馬上把他叫來,訓斥一頓,也許這樣反而激發他想體會冶遊的滋味吧。』

  「結果小姐費盡口舌才制止住侯爵老爺的輕率舉動,侯爵老爺也答應就當作沒有聽到此事。不過,雖然承諾不告訴任何人,還是憋不住悄悄告訴了阿峰,而且邊說邊笑,繪聲繪色,當然也要阿峰絕對守口如瓶。

  「阿峰也是個女人,哪能把這話憋在肚裡,她只告訴我一個人。我嚴肅警告她,這事關係到少爺的名譽,絕對不能洩露出去。如果洩露出去,就斷絕和她的一切來往。她沒想到我的態度這麼嚴厲,心裡害怕。我想阿峰不會洩露出去的。」

  清顯的臉色越聽越蒼白,以前自己如墜五里霧中,到處碰壁,現在終於霧散日出,眼前出現一排整齊的玲瓏的白色圓柱,一切模糊的事像都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首先,儘管聰子矢口否認看過清顯的那封信,其實她還是看了。

  當然,那封信會給她帶來一些苦惱不安,但在新年慶賀會時親自從侯爵嘴裡瞭解到這並非事實,於是她立刻飄飄然起來,陶醉在所謂的『幸福的新年』裡。因此,那天在馬廄前面突然向清顯熱情地傾訴自己感情的舉動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瞭。

  所以,聰子才放心大膽地提出要和清顯一起早晨出去賞雪的建議。

  聰子今天的眼淚,今天毫無禮貌的指責,雖然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聰子一貫撒謊,一貫在內心深處看不起清顯。不管如何辯解,但她通過與清顯的接觸得到這種低級惡劣的樂趣的事實是不可否認的。

  聰子一方面指責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無庸置疑,另一方面卻想讓我永遠做一個小孩子。這是多麼的奸詐狡猾啊。她時而表現出依賴別人的女人般的情趣,心裡卻始終忘不了對我的輕蔑;她裝出奉承我的樣子,實際上是在玩弄我。

  清顯怒火中燒,卻忘記了事情的起因就是自己寫的那封騙人的信,其源蓋出於自己的謊言。

  清顯把所有的過錯統統歸咎於聰子的背信棄義。她傷害了一個正處在青少年之交的苦惱躁動期的小夥子最珍貴的自尊心。在大人眼裡,也許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侯爵父親的笑談就是很好的證明),但正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容易尖銳地傷害某個時期的男人的自尊心。不管聰子是否瞭解這一點,她的毫無溫情的做法殘酷地蹂躪了男人的心。清顯羞恥屈辱,好像要生一場大病。

  飯沼心情沉痛地看著清顯蒼白的臉色和長久的沉默,但是他依然沒有覺察出自己對清顯的傷害。

  長期以來,飯沼一直受著這位美貌的少年的傷害,他不知道自己雖然毫無報復的意圖,今天卻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刺傷了清顯的心。飯沼從來沒有覺得這位垂頭喪氣的少年這麼令人憐愛。

  飯沼的心頭掠過一種憐憫的情緒,真想扶他起來,抱到床上,倘若他悲傷哭泣,自己也會灑一掬同情之淚。但是,清顯抬起來的臉上一片乾涸,也沒有要流淚的意思。那淡漠銳利的冷光一下子把飯沼的幻想擊得粉碎。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要睡覺。」

  清顯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飯沼推向門外。

  第一卷 春雪 第二十一章

  從第二天開始,不論蓼科打來多少遍電話,清顯就是不接。

  蓼科對飯沼說,小姐有話要直接對少爺說,讓他無論如何一定要轉告少爺。但飯沼早已接受清顯的嚴厲吩咐,堅決不去轉達。其中有一次是聰子親自打來的電話,要飯沼轉告,但也被飯沼斷然拒絕。

  連著幾天電話頻頻不斷,甚至都引起僕人的私下議論。由於清顯拒接電話,蓼科終於找上門來。

  飯沼在內廳門外接待蓼科,他穿著小倉裙褲,端端正正坐在鋪板中間,擺出一副絕不讓蓼科進屋的架勢。

  「少爺不在家,你見不著。」

  「他不可能不在家。你要是這樣阻攔,就請把山田叫出來。」

  「叫山田來也不管事。少爺絕不會見你的。」

  「那好,我就硬要進去,面見少爺。」

  「屋裡鎖著門,你根本就進不去。你要進去,這隨你的便。不過,你是偷偷到這兒來的,要是被山田知道,事情鬧大了,再傳到侯爵老爺的耳朵裡,這合適嗎?」

  蓼科沉默下來,在黑暗中看著飯沼長著粉刺的凹凸不平的臉,恨得咬牙切齒。在飯沼的眼裡,蓼科背對著院子裡在明媚春光裡耀眼閃爍的五葉松枝葉,老年人的滿臉皺紋埋在厚厚的白粉裡,活像一副描在泡泡紗上的肖像畫。沉甸甸的深陷下去的雙眼皮下面的眼睛發出陰險憤怒的凶光。

  「那好,就算是少爺的命令,可是你說話那麼強硬,看來你早已做好思想準備了。過去我也為你做過不少事,我們的關係就此一刀兩斷。少爺那邊,你就看著辦吧。」

  四五天以後,聰子寄來一封厚厚的信。

  以前因為害怕山田發現,都是蓼科親自送來,交給飯沼,再由飯沼交給清顯。這次卻堂堂正正地由山田放在描金花紋漆盤裡送來。

  清顯特地把飯沼叫來,把這封沒有開封的信給他看,讓他打開窗戶,接著當著他的面,扔進火盆裡燒掉。

  清顯白皙的手一邊躲避竄上來的火苗,一邊挑開被厚厚的信紙壓住即將熄滅的火焰,重新撩燃。飯沼看著他的手像小動物一樣在桐木火盆裡跳躍,好像看著某種精巧的犯罪行為。如果幫他一把,肯定會燒得更徹底一些,但又怕遭到清顯的拒絕,所以沒有幫忙。顯然,清顯把自己叫到這裡來,只是讓自己充當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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