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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人以精神接受精神之結果,以語言接受語言之結果,以身體接受行為之結果。」

  「人因行為之過錯于來世變成草樹,因語言之過錯變成鳥獸,因精神之過錯投胎低級種姓之家。」

  「對一切生物保持語言、意志、身體的三重控制,並完全控制愛欲、嗔怒者,終成正果,即獲得終極之解脫。」

  「人以自我之睿智認清個人之靈魂基於法與非法之歸宿,必須全力關注於法之獲得。」即使在這裡,《摩奴法典》也與自然法一樣,法與善業成為同義詞,但是它基於以悟性難以理解的輪回轉世這一點,兩者是不同的。從另一個方面說,這並非訴諸人的理性的方法,而是一種因果報應的恫嚇,比起羅馬法的基本理念,也許可以說是對人性更缺少信任的法理念。

  本多不想對這個問題刨根問底地繼續思考,以免墜人古代思想的黑暗深淵。不過作為一個學習法律的學生,雖然應該站在制定法的一邊,卻又無法從對現在實定法的懷疑和痛苦中完全擺脫出來,因此他發現,在現在實定法煩瑣的黑框重影中,必須經常遼闊地眺望自然法的神學理性以及《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中那澄明的藍天或者繁星閃爍的夜空。

  法律學實在是一門不可思議的學問!它既是一張連日常細末行為都無一遺漏地包羅進去的網眼極細的法網,同時又是一張網眼粗大的大網,甚至可以把自古以來運行的星辰和太陽統統網羅起來,如同貪得無厭的漁夫幹著一網打盡的工作。

  本多埋頭讀書,忘記了時間,該上床休息了。他擔心由於睡眠不足,明天一副倦容和清顯一起陪同外賓看戲,那就有失體統了。

  只要一想到那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美貌朋友,他就預感到自己的青春將是多麼的平淡無奇,不由得惶恐害怕。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另一個同學得意揚揚告訴自己的一件事:那個同學在祗園的茶館裡,把坐墊卷起當橄欖球,和許多舞妓興高采烈地玩起來。

  接著,本多想起今年春天發生的一件事,這件事在世人眼裡算不了什麼,在本多家族卻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祖母十周年祭祀法事在日暮裡的菩提寺舉行,親戚們在參加法事以後,都聚集到本家的本多家裡。

  本多的堂妹房子在所有客人中最年輕漂亮,而且性格開朗。在本多家沉悶陰鬱的空氣裡聽見她快活爽朗的笑聲甚至都覺得不可思議。

  雖說是做法事,大家對死者的記憶已經久遠淡薄,難得相聚一起的親戚們談天說地,並非對死者的追憶,而是談論各自家庭添丁增口的新事。

  這大約三十多位親戚參觀本多宅第的各個房間,對無論哪間屋子汗牛充棟的書籍感到吃驚。有幾個人說想看本多繁邦的書齋,便上樓在他的書桌周圍轉了一圈,其他人都陸陸續續到別的房間去,最後只剩下房子和本多繁邦兩個人。

  兩人坐在靠牆的皮沙發上。繁邦穿著學習院的學生服,房子則是紫色長袖和服。一旦其他人都離開以後,兩人覺得拘束起來,也聽不見房子清朗的笑聲。

  繁邦本想讓房子看看相冊什麼的,可惜又沒有這類東西。而且房子似乎突然變得不太高興。繁邦過去對房子過分活躍的性格、不斷發出的咯咯咯的笑聲、對比她大一歲的自己說話時嘲弄的口吻、冒失孟浪的舉止都不喜歡。她雖然具有如夏天的大麗花那樣豔麗和熱情,但自己絕不會娶這種類型的女人做妻子。

  「我累了。你不累嗎?繁哥。」

  緊接著,房子的腰帶系得很高的身子如同玉山傾頹一樣,她把臉突然趴伏在繁邦的膝蓋上。繁邦立即感覺到膝蓋承受著芳香馥鬱的身體的重量。

  繁邦手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著壓在自己膝蓋、大腿上這沉重而嬌柔的負擔。他似乎覺得過了好長時間。這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對改變形狀無能為力。房子把腦袋埋在堂兄的穿著深藍色嗶嘰褲的大腿上以後,仿佛一動也不想動。

  這時,拉門打開了,母親和伯父伯母突然走進來。一見此景,母親一下子沉下臉來,繁邦的心怦怦直跳。房子卻慢悠悠地轉過眼睛,然後極其疲倦慵懶地抬起頭,說:

  「我……累壞了,頭痛。」

  「哎喲,這怎麼行?給你吃點藥吧?」這位愛國婦女會的負責人以護士般熱情的口吻說。

  「不用了。還用不著吃藥。」

  於是,這件事便在親戚中傳開來,幸虧誰也沒有告訴繁邦的父親。不過,繁邦被母親狠狠申斥一頓,從此以後,也不見房子再到繁邦家裡來了。

  但是,繁邦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膝蓋上那一段沉甸甸熱乎乎的時光。

  那沉甸甸的重量雖然應該包括房子的身體、和服以及腰帶的分量,但繁邦回想起來,覺得似乎這只是她的美麗而聰明的腦袋的重量。一頭豐盈青絲包裹的腦袋如一個香爐壓在他的膝蓋上,透過深藍色嗶嘰褲,他感覺到香爐在熾熱地燃燒。那種熱度猶如觀看遠處火災時熱烘烘的感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房子似乎通過陶器香爐裡的烈火表達自己無法形容的熱烈情懷。然而,儘管如此,那腦袋的重量仿佛在表達著一種嚴厲的責備。

  房子的眼睛又是怎樣的呢?

  她是歪著腦袋趴在膝蓋上,所以繁邦可以看到她睜開的眼睛,鑲嵌著容易受到傷害的、烏黑濕潤的明眸。猶如極其輕盈地停歇下來的蝴蝶,長長的睫毛的眨動如同蝴蝶翅膀的扇動,那明眸便是翅膀上奇妙的花紋……

  它是如此的狡譎,如此地近在眼前卻冷漠無情,如此地輕飄躁動仿佛即刻飛走,如水準器的氣泡從傾斜到平衡,從茫然若失到聚精會神,如此地轉動不停。繁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那絕不是諂媚的眼睛。剛才還在興高采烈地又說又笑,現在的目光卻顯得孤獨淒寂。只能說,她的眼睛準確地——並非刻意地準確——反映出內心漫無邊際的五光十色的變化。

  而甚至使別人感到為難的嬌柔與芳馨也絕非故意的諂媚。

  ……那麼,完完全全佔有這近於無限的漫長時間的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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