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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帕塔納蒂特殿下含帶羞澀地解釋說:「這是我的生日寶石。我是五月出生的,京香公主在餞行時送給我的。」

  清顯嚇唬他說:「您戴著這麼名貴的戒指,說不定會受到學習院的批評,讓您摘下來。」

  於是,王子用本國語言同克拉商量平時把這只戒指收藏在什麼地方合適,但他立刻對自己使用本國語言交談的失禮行為向清顯表示歉意,並用英語將剛才商量的內容告訴清顯。清顯說可以讓父親介紹一家可靠的銀行,存在銀行的保險櫃裡。三個人的談話越發融洽,克利薩達殿下也把自己戀人的小照片公開出來,接著他們也要看清顯的戀人的照片。

  年輕人的虛榮心使清顯在情急之下冒出這樣一句話:

  「日本沒有這種互相交換照片的習慣,不過,最近一定把她介紹給你們。」

  清顯沒有勇氣把貼在自己童年時代開始的影集裡的聰子的照片公開出來。

  他發現自己雖然一直被譽為美少年,被一片讚美聲所包圍,但在這座宅第裡度過十八載無聊的時光,現在除了聰子之外,沒有任何別的女朋友。

  聰子既是他的女友,也是他的敵人,並不是王子所說的那種以甜美的感情之蜜凝固出來的偶人。清顯對自己、對自己周圍的所有東西都感到憤怒。連酒醉的父親在「散步」途中所說的那一番貌似充滿慈愛的話,似乎也充滿著對孤獨而經常沉湎于夢幻的兒子的輕蔑嘲笑。

  現在,被他的自尊心拒絕的一切都反過來傷害他的自尊心。這兩位來自南方國家的王子身心健康,他們淺黑的皮膚、情感如銳利尖刃閃爍光芒的眼睛、雖是少年卻擅長愛撫的那琥珀色的細長手指,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清顯:

  「嘿,你都這個年齡了,連一個戀人都沒有嗎?」

  清顯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他極力保持高雅的風度,這樣回答他們:

  「我很快就會把她介紹給你們的。」

  那麼,怎麼才能把她的美貌向這兩位剛剛結交的異國朋友誇耀一番呢?

  清顯經過長時間的猶豫不決之後,終於在昨天給聰子寫了一封尖刻的充滿侮辱性語言的信。那經過反復斟酌、自以為入木三分的字句都深深烙在腦子裡。

  「……你的威脅迫使我不得不給你寫這樣一封信,實感遺憾。」這樣開頭以後,接下去寫道:「你把一道無聊透頂的謎語偽裝成可怕的謎語,又不附帶任何解密的鑰匙就交給了我,使我雙手麻木變黑。我對你這種行徑的感情動機不能不產生懷疑。這種行為毫無溫情可言,連一絲一毫的友情都沒有,更談不上愛情。在我看來,你採取這種惡魔般的行為,你也未必知道其中深刻的動機。然而我已經基本明白一個比較確切的原因,不過出於禮貌,決定暫不說出。

  「現在大概可以說,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圖都已經化為泡影。我懷著極不愉快的心情(間接地是因為你)終於跨過了人生的一道門檻。在父親的勸誘下,冶游於花街柳巷,走過了男人的必經之路。直率地說,就是和父親介紹的藝妓共度一夜。就是說,這是屬￿社會公德所容許的男人公然的享樂。

  「這一夜良宵使我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改變了我對女人的看法,我成為一個肉體淫亂的小動物,學會骨子裡輕蔑女人卻又調情逗樂的態度。我認為,這是那個世界給予我的極好的教訓。過去我不贊同父親的女性觀,現在我明確認識到,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的身體裡無疑存在著有其父必要其子這個事實。

  「看到這裡,如果以已經一去不復返的明治時代的舊思想進行判斷,也許你會為我的進步感到高興。也許你會暗自竊笑,我對內行女人的肉體侮辱大概會進一步提高我對外行女性精神尊重吧。「否!絕對不會如此。從那個晚上開始(要說進步,的確也可以說是進步),我衝破一切障礙,闖進了無人到達的荒涼的曠野。在那裡,沒有藝妓與貴婦人、外行與內行、目不識丁的女人與青社成員的區別。所有的女人都只是善騙的「肉體淫亂的小動物」。剩下的就是化妝,就是衣裳。雖然難以啟齒,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明確認為你只是Oneofthem而已。你從小就熟悉的那個溫順的、清純的、聽話的、玩具般的、可愛的「清」已經永遠死去……」

  在清顯看來還不算晚,兩個王子就匆忙道聲「晚安」,告辭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這雖然使清顯覺得奇怪,但他還是保持紳土風度,面帶微笑,仔細瞭解兩位客人的臥具以及其他用品,並且詢問還有什麼要求以後,才很有禮貌地出來。

  他一邊沿著長廊從洋房跑回正房一邊想: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我竟然一個朋友也沒有呢?

  他也幾次想到本多,但是他對友誼的那種令人厭煩的觀念使得清顯把他的名字抹去。夜晚的寒風在長廊的窗戶上嗚叫,一列昏暗的燈光仿佛沒有盡頭。清顯害怕自己這樣在寒風裡氣喘吁吁的奔跑被人發現而受到責備,於是停在走廊的角落裡喘氣。手臂倚在萬字形雕花窗框上,裝作眺望庭院的樣子,腦子裡卻拼命整理思緒。與夢境不同,現實是一種多麼沒有可塑性的素材啊。不是那種朦朧輕飄的感覺,而是必須把凝縮成一粒具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的小藥丸般的思考變為自己的東西。他深切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從暖氣熱乎的房間裡出來,站在寒冷的走廊上,不禁渾身顫抖。

  他把額頭貼在寒風呼叫的窗玻璃上看著院子。今晚沒有月亮,紅葉山和中之島黑乎乎融成一體,在走廊昏燈的微光裡,風中皺起波紋的湖水隱約可見。他覺得甲魚正從水裡探出腦袋瞧著這邊,不由得毛骨悚然。

  清顯回到正房,在樓梯口正要上去到自己的房間,卻碰見學僕飯沼,表情頓時不快。

  「客人已經安歇了嗎?」飯沼問。

  「嗯。」

  「少爺這也休息嗎?」

  「我還要看書。」

  飯沼今年二十三歲,是夜大畢業班的學生,看樣子剛從學校回來,一隻手抱著幾本書。他的臉上既有風華正茂時期的年輕朝氣,也有越發濃郁的憂愁鬱悶的神色,那如深色衣櫃般的巨大身軀令清顯望而生畏。

  清顯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打開取暖器,在冷颼颼的屋子裡,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各種各樣的思緒在腦子翻來覆去,時隱時現。

  不管怎麼說,必須要快!恐怕來不及了吧?我給她寄給那麼一封信,過幾天還要把她作為自己要好的戀人介紹給王子,而且要做得自然而然,不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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