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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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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為了向住持尼請安,清顯卻如此心急如火地要去對岸,本多懷疑這句話恐怕是自我辯解。他對本多麻利穩當的動作顯出心急火燎的樣子,用他纖細白嫩的手指軟弱無力地搭在粗大的纜繩上幫忙解開。那種急不可待的模樣足以引起本多的懷疑。 本多背朝對岸划船的時候,仿佛由於緋紅的水光的映照,清顯的眼睛顯得很興奮,但他神經質般避開本多的目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岸。大概由於同是處在成長期的兩個年輕人的虛榮心的緣故,清顯不想讓朋友發現自己心靈對那個女人做出的最脆弱反應的部分。而正是這個女人,對自己的童年瞭解得一清二楚,並且在感情上完全支配過自己,甚至自己身上那小小的白白的大蔥花蕾也許都被她看過。 本多把船劃到岸邊,清顯的母親說一句「啊,本多劃得真好。」表示慰勞。 她長著一張瓜子臉,兩道八字眉略顯憂傷,即使笑起來,仍然是一副苦相,但這未必就是多愁善感的性情的流露。她既現實,又要感覺遲鈍,把自己磨煉成習慣、容忍丈夫那種粗俗的樂觀性格和放蕩行為,所以她絕對不可能細緻入微地體察清顯心靈深處的細膩反應。 聰子的目光始終盯著清顯,對他的一舉一動絕不放過。那一雙堅定而明亮的眼睛,一般給人爽快寬容的感覺,清顯卻畏懼膽怯,從她的眼神裡總是感覺到苛責的態度。 「今天是住持尼光臨,實在是難得的機會,打算向她請教。我想先請她到紅葉山走一走,就到這裡來了。沒想到剛才聽見粗野的怪叫聲,實在令人吃驚。你們在島上幹什麼呀?」母親問。 「不幹什麼,只是看著天空。」清顯故意回答得莫可名狀。 「看天空?天上有什麼好看的?」 母親對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就無法理解,她認為自己的這種天性並沒有什麼可羞恥的,而清顯倒覺得這是母親惟一的優點。所以,她居然想聆聽佛法,其心雖可嘉,卻未免滑稽。 住持尼聽著母子這番對話,恪守客人的身份,臉上始終掛著謙和的微笑。 清顯故意不把正面對著聰子。聰子則仔仔細細地盯著清顯俊俏的臉頰上那粗黑亂髮的光澤。 於是,大家一起登上山路,一邊欣賞沿途的紅葉,一邊說出在樹梢上清脆鳴囀的鳥名,一路上談笑風生,十分愉快。兩個小夥子無論怎麼放慢腳步,也還是走在最前面,把簇擁著住持尼的婦女們拋在後面。本多抓住這個機會,第一次談論聰子。當他讚美聰子的美貌時,清顯冷淡地說: 「你這麼認為嗎?」 本多明白,如果自己說聰子長得醜,肯定會傷害清顯的自尊心,但是清顯的回答顯示出神經質的冷漠。顯然,清顯認為,不管他本人是否關心,這位與自己多少有關的女人必須是美麗的。 一行人好不容易來到水潭下面,從橋上仰望第一段瀑布奔騰瀉下。住持尼是第一次觀賞松枝家的瀑布,就在母親衷心等待住持尼的讚美之辭時,清顯卻突然發現這一天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的不祥之物。 「怎麼回事?瀑布口的水流怎麼那樣分成兩岔?」清顯說。 母親也覺得蹊蹺,便打開扇子,擋住從樹林間漏下來的陽光,抬頭想看個究竟。為了讓瀉落下來的水流呈現千姿百態的景觀,巧妙地安排山石的佈局,但不可能在瀑布口設計出如此分岔的水流。瀑布口上的確有一塊突出的岩石,但不會把水流攪成這個樣子。 「是怎麼回事呀?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母親困惑地對住持尼說。 住持尼似乎已經看出什麼名堂,但沒有點破,笑而不言。於是,清顯認為他必須如實說出看見的東西,但又怕掃了大家的興,猶豫不決。而且他知道,其他人也都已經看出來了。 「那不是一條黑狗嗎?腦袋瓜耷拉下來。」 聰子直言道出,於是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似地喧嚷起來。 清顯的自負心受到傷害。聰子以女人似乎沒有的勇氣一語道破那是不祥的狗的屍體,但是她天生的甜美清脆的聲音、明白事情分量而恰到好處的開朗、真誠的坦率態度,都顯示出無可挑剔的高雅。這種高雅猶如玻璃容器裡的水果那樣新鮮秀美,使得清顯為自己的猶豫不決感到羞恥,同時也對聰子具有教育者的力量感到畏懼。 母親立刻命令女僕,把玩忽職守的園藝師叫來,同時對自己的過失向住持尼深表歉意。然而,住持尼出於大慈大悲的佛心,提出一個奇怪的建議: 「既然我見到了,大概也是一種緣分吧。趕緊埋葬造塚,祈禱冥福吧。」 這條狗大概由於受傷或者生病來到水源處喝水,不慎溺水而死,屍體順水而下,堵在瀑布口的岩石上。本多佩服聰子的勇氣。在他的眼裡,瀑布口上面飄浮著些許薄雲的晴朗的天空、飛濺起瀑布清冽的水花懸在半空的黢黑的死狗、那閃亮的濕漉漉的毛、那張著大嘴露出來的潔白的牙齒和黑紅色的口腔,仿佛都近在眼前。 本來是觀賞紅葉,卻變成埋葬死狗,這對所有人似乎都是一種愉快的變化,女僕們的舉止頓時活躍起來,以此掩飾著內心的焦躁。大家走過石橋,在模仿觀瀑茶室的結構建造的涼亭裡休息。這時,園藝師匆匆忙忙趕來,千道歉萬賠罪,然後冒著危險爬上陡峭的山岩,把濕漉漉的死狗抱下來,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挖坑埋掉。 「我去摘些花來,清顯能幫忙嗎?」聰子說。她謝絕女僕要求幫忙的表示。 「打算給狗獻什麼花呀?」 清顯勉強應付一句,大家都笑起來。這時,住持尼脫下和服短外褂,露出罩著短袈裟的紫色法衣。人們都覺得這位德高法深的住持尼的在場,就會逢凶化吉,她會把小小的不祥化人無垠的光明天空裡。 母親笑著說:「您要為它祈禱冥福,這條狗是多大的造化啊,來世一定投胎做人。」 聰子走上山去,清顯跟在她後面。聰子眼尖,只要一看見還沒有凋謝的龍膽花,就摘下來。清顯除了枯萎的野菊花外,沒有發現別的什麼花。 聰子自然大方地彎腰摘花的時候,她的淺藍色和服的下擺就顯示出她的與苗條的身體很不相稱的粗腰。清顯覺得自己透明而孤獨的腦子如同一股被攪動而湧起的水底的泥沙,他有點討厭這種濁流。 聰子採擷幾朵龍膽花,突然站起來,擋在心不在焉地望著別處跟隨而來的清顯的面前。清顯平時一直不敢正視的聰子的秀目清眉、明眸皓齒如同幻影般朦朧浮現在他的眼前。 「清,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麼樣?」聰子壓低嗓門,說得很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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