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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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謙輔在廚房門口把草席攤開,同大倉的妻子和淺子一起在分選柿子。他準確而迅速地找到了這樁不必走動就能完成任務的活計。 「悅子,柿子呢?」謙輔揚聲說。 悅子沒有回答。 「怎麼啦?你的臉色非常蒼白啊!」謙輔又說了一句。 悅子沒有回答,徑直穿過廚房,走到後面去了。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就走到了柯樹的樹蔭下。爾後,她把空籃子扔在樹下的雜草上,蹲了下來,用雙手捂住了臉。 這天傍晚,吃晚餐的時候,彌吉停住筷子,愉快地說:「瞧三郎和美代,簡直像兩條狗哪。美代大吵大嚷說螞蟻爬到她的背上了。雖說是在我面前,可這種場合把捉螞蟻的任務交給三郎,不是順理成章嗎?於是,三郎這小子嫌麻煩似地繃著臉站了起來。演戲般做出的這種表情,連不懂表演技巧的猴子也能做得出來。可是,他的手就是深深地探入她的脊背,他怎麼也找不著螞蟻。打一開始,究竟有沒有螞蟻都值得懷疑哪。這時候,美代這傢伙癢得前仰後臺地放聲大笑,笑個不止。你聽說過嗎?有人因為狂笑流產了。可是,按照謙輔的說法,愛笑的母親懷孕時,由於胎兒在腹中得到充分的按摩,產婦產後體力恢復得很快。是這樣嗎?」 這種逸聞,同自己目睹的樹上的情景相結合,給悅子帶來猶如用針紮遍全身般的痛苦。不僅如此,她的頸部疼痛得活像套上了冰枷。這樣,悅子的精神上的痛苦,宛如氾濫的河水淹沒了田地一樣,漸漸地侵犯到她的肉體的領域來了。這就像看戲時精神上忍受不了所演的劇情而發出的危險信號。 她心想:這樣行嗎?船兒都快沉沒了。你還不呼救嗎?由於你過分地酷使了精神的船兒,所以人最後就喪失了自己尋求的依靠,以致到了關鍵時刻,不得不只憑藉肉體的力量跳海游泳了。那時候,擺在你面前的就只有死亡。即使這樣也行嗎? 痛苦,照舊可以重寫成這樣的警告。她的有機體也許就置於絕境,將失去精神的支柱。她很不痛快。這種不痛快,活像巨大的玻璃球從心底裡迅速地湧上喉頭一樣,活像腦袋膨脹痛得幾乎要炸裂一樣…… 她想:我決不呼救! 不管三七二十一,為了修築認為自己是幸福的根據,此刻悅子需要兇暴的理論了。 悅子在思考必須吞噬所有的一切……必須莽撞地忍耐所有的一切必須把這種痛苦當作佳餚全部吞下……採金人不可能淨撈到砂金。再說,也不會這樣做。必須首先盲目地把河底的砂撈上來。 因為砂中也許沒有砂金,也許有。事前誰都不可能有權限選擇它有還是沒有。惟一確實的,就是不去採金的人,依然是停留在貧窮的不幸中。 悅子在進一步思考:而且,更確實的幸福,就是飲盡所有注入大海的大河的水。 這樣,痛苦的極限會使人相信忍受苦楚的肉體的不滅。難道這是愚蠢的嗎? 開市前一天,大倉和三郎去市場發貨之後,彌吉把散亂的繩子、紙屑、稻草、破竹筐和落葉掃攏在一起,點燃了火,然後讓悅子看管著火堆,自己背向火堆又繼續清掃尚未掃淨的垃圾。 這天傍晚,霧變得濃重了。黃昏與霧的區分很不明顯,仿佛日暮比平時來得早。被煙熏了似的憂鬱的日落,光線漸弱,漸艨朧。 在霧的灰色的吸水紙紙面上,落下了一點隱約的殘光。彌吉不知為什麼稍稍離開悅子身旁就覺著心神不定。也許是霧的緣故,只要離開四五米遠,她的姿影就模糊了。焚火的顏色,在霧中格外的美。 悅子依然佇立著,慢條斯理地用竹耙子將散亂在火堆周圍的稻草耙攏過來。火向她手下獻媚似地熾烈燃燒了起來……『彌吉在悅子的周圍隨便劃了圓圈,將垃圾掃攏在悅子的旁邊,爾後又劃著圓圈遠去了。每次走近悅子時,他都暗自偷看悅子的側臉。悅子把機械地操作竹把子的手停了下來。雖然她並不覺得怎麼冷,可她卻將手放在破籃子時不時地發出響聲燃燒著的、格外高的火焰上烘烤。 「悅子!」 彌吉扔下掃帚,跑了過來,把她從火堆邊上拉開。 原來悅子借著火焰在烤她手掌的皮膚。 這次燒傷非上次中指燒傷輕度所能比。她的右手已不堪使用。掌上柔嫩的皮膚整個燒起了泡。這只塗了油裹上幾層繃帶的手,終夜疼痛,奪走了悅子的睡眠。 彌吉帶著恐懼的心情,回想起那一瞬間的悅子的姿影。她無所畏懼地凝望著火,無所畏懼地將手伸向火,她的這種平靜是從哪兒來的呢?這種頑固的雕塑般的平靜,這種委身於種種感情困惑的這個女人一刹那間從所有困惑中獲得自由的、近乎傲慢的平靜,是從哪兒來的昵? 倘使任悅子那樣下去,也許不至於燒傷吧。彌吉的呼聲,把她從靈魂的假寐僅有的可能的平衡中喚醒,那時候或許才會使她的手掌被火燒傷的吧。 望著悅子手上的繃帶,彌吉有點膽怯了。他感到仿佛是自己受傷了似的。悅子這個女人,決不能說是輕率的,她平時沉著得令人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她的受傷,絕非尋常。先前她的中指上纏了小繃帶,彌吉詢問時,她微笑著說是火燒傷的。不至於是她自己烤傷的吧。剛拆那小繃帶不久,接著這大繃帶又把她的手掌給纏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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