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愛的饑渴 | 上頁 下頁


  悅子邁著孕婦般的倦怠步子,好像有點誇張。她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人提醒她注意改正。這種步法,像淘氣的孩子在朋友的後脖梗上悄悄地掛上一張紙條,成了,她被迫接受的一種標記。

  從岡町站前經過八幡宮的牌坊,再穿過小都市零售雜貨的繁華街。好不容易才來到屋宇稀疏的地段。由於步履緩慢,暮色已經籠罩著悅子,府營住宅的家家戶戶都點燃了燈火。這是屋宇無計其數的、同樣形式的、同樣窄小的、過著同樣生活的、同樣貧困的、煞風景的村落。通過這兒的路,是一條捷徑,悅子卻總是回避走這條路。因為這樣難免會清楚地窺見諸如這些屋宇的室內、便宜貨的食櫥、矮腳飯桌、收音機、薄毛織套坐墊,有時甚至窺見每個角落映入眼簾的貧窮的伙食、濃重的水蒸氣,樣樣都使她十分惱火。她的心,大概只對幸福的想像力是發達的,她不願意盼顧這些窮困,只願瞧一眼幸福。

  道路昏暗。蟲聲四起,這裡那裡的水坑映現著垂暮的殘照。左右兩側是稻田。稻穗隨著帶幾分濕氣的微風在搖曳。包圍著黑暗的稻浪、翻滾起伏的田地及低垂的稻穗,看起來不像白晝成熟稻子的輝煌,倒像無數喪魂落魄的植物的聚會。

  悅子繞著農村特有的、寂寞而無意義的彎曲道路,來到小河畔的小徑上。這一帶已屬米殿村的地域。小河與小徑之問是一片連綿不斷的竹林。從這地方到長岡因盛產孟宗竹而聞名。竹林的盡頭,是跨過架在小河上的木橋的小徑所在。悅子跨過木橋,從原先是佃戶人家的前面走過,穿越楓樹和果樹叢,再登上被茶樹籬笆圍著的迂回而上的臺階,到了盡頭處,便是杉本家的旁門。乍一看,杉本的邸宅像幢別墅似的,其實是由於主人周全的節儉精神,在這麼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使用廉價木材修蓋起來的缺乏雅趣的房子罷了。

  悅子打開旁邊的拉門,裡屋傳來了弟妹淺子的孩子們的笑聲。

  孩子們又笑起來了。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不能讓他們旁若無人地笑下去……悅子只是這麼想,並沒有下決心要阻止他們。她把購物袋放在門口的鋪板上。

  1934年,杉本彌吉在米殿村購置了萬坪的地皮。這是五年前他從關西商船公司退職時的事。

  彌吉出身于東京近郊一個佃農的家庭,他發奮攻讀,大學畢業後進入當時坐落在堂島的關西商船大阪總公司,娶了東京的妻子,大半生是在大阪度過的,但是他讓三個兒子都在東京接受教育。

  1934年他任專務董事,1938年任公司經理,翌年主動退職。

  杉本夫婦偶爾前往墓地為故友掃墓,他們被環繞著名叫服部靈同的市營新墓地那土地起伏的優美所吸引,向人打聽,才知道這兒叫米殿村。他們便物色了適合於辟為包含覆蓋著竹林和栗林的斜坡果樹園的一片十地。在1935年蓋起了簡樸的別墅,同時委託園藝家栽培了果樹。

  然而,這裡並沒有像妻兒所期待的那樣成為名副其實的別墅和過著有閑生活的根據地,而只是成為他週末度假的落腳點,他每週攜帶家眷乘車從大阪來到這裡,以欣賞日光和擺弄田地為樂,如此而已。長子謙輔是個懦弱的文藝愛好者,他對健全的父親這種趣味竭力唱了反調,從內心裡也懷有輕視之意。結果總是被父親強行拽來,無奈地同弟弟們一起揮鋤耕作。

  大阪的實業家中,秉性吝嗇、具有京阪式的生活力和表裡一致的、有著快活的厭世哲學根據的人,為數不少是在地皮便宜、應酬花費不大的山間窮鄉僻壤建造屋宇,以擺弄園地為樂,而不在著名的海濱和溫泉勝地修蓋別墅。

  杉本彌吉退職以後,便把生活的據點移到米殿來了。米殿究其語源,大概是米田的意思。太古時。這裡似乎是淹沒在大海中,如今土地相當肥沃,一萬坪土地出產各種水果和蔬菜。佃農一家和三個園丁協助這個業餘園藝家耕作,數年後杉本家的桃子甚至成了市場上特別珍貴的品種。

  杉本彌吉是冷眼看待戰爭而生活過來的。他想:這是獨具一格的冷眼相待法,城裡的那夥人沒有先見之明,只好度著忍受配給品、不得不買高價黑市米的日子;而我有先見之明,才能這樣悠然自在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就這樣,他把一切都歸功於先見之明,連不得已而辭退的事,也覺得是有先見之明的緣故。從他的神情來看,他仿佛把退職的事業家不得不嘗受的那種痛苦和倦怠,幾乎等同於俘虜嘗受的那種苦痛和倦怠,統統拋諸腦後了。他好像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述說別無恩怨者的壞話那樣,講了軍部的壞話。由於老伴患急性肺炎,他拜託大阪軍司令部的友人送來了軍醫學發明的新藥,可是這些新藥毫無效力,反而把她害死了。所以這種壞話越說越厲害了。

  他親自除草,親自耕作。農民的血液在他身上復蘇,田園的趣味成為他的一種熱情。妻子看不見,社會也看不見,時至今日他甚至用手擤鼻涕也無所謂了。在受帶金屬拉鎖、結實耐用的西裝背心和背帶折磨的衰老身軀的深處,浮現出農民般的骨骼,在過分修飾的臉龐上完全露出了一副農民的臉。看到了這張臉,這才明白,昔日讓部下害怕的怒目的揚眉和炯炯的眼光,其實就是老農的一種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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