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第六病室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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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醫院的後院裡有一座不大的偏屋,四周長著密密麻麻的牛蒡、蕁麻和野生的大麻。這房子的鐵皮屋頂已經生銹,煙囪塌了半截,門前的臺階早已腐朽,長出草來,牆上的灰漿只留下斑駁的殘跡。偏屋的正面對著醫院,後面朝向田野;一道帶釘子的灰色圍牆把偏屋和田野隔開。這些尖端朝上的釘子、圍牆和偏屋本身,無不顯得陰森可怕,只有我們的醫院和監獄才會有這種特殊的外觀。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螫痛,那您就沿著一條通向偏屋的羊腸小道走去,讓我們看一看裡面的情景。打開第一道門,我們來到了外室。這裡的牆下和爐子旁邊扔著一堆堆醫院裡的破爛。床墊啦,破舊的病人服啦,長褲啦,藍白條紋的襯衫啦,毫無用處的破鞋啦——所有這些皺皺巴巴的破爛混雜在一起,胡亂堆放著,正在黴爛,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裡咬著煙斗,老是躺在這堆污七八糟的廢物上。他是個退伍的老兵,那身舊軍服上的紅領章早已褪成棕黃色。他的臉嚴厲、憔悴,兩道下垂的眉毛給他的臉增添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氣,鼻子通紅。他身材不高,看上去瘦骨伶仃,青筋暴突,可是神態威嚴,拳頭粗大。他屬￿那種頭腦簡單、唯命是從、忠於職守、愚鈍固執的人,這種人最喜歡秩序,把它看得高於一切,因而深信:他們就得挨打。他打他們的臉、胸、背,打到哪兒算哪兒,相信不這樣就不能維持這裡的秩序。

  再往裡走,您便進入一間寬敞的大房間,如果不算外室,整座房子就由它占去了。這裡的牆壁塗成暗藍色,天花板熏黑了,跟沒有煙囪的農舍一樣——顯然,到了冬天,這裡的爐子日夜冒煙,煤氣很重。窗子的裡邊裝著鐵柵欄,樣子難看。地板灰暗,粗劣。滿屋子的酸白菜味,燈芯的焦糊味,臭蟲味和氨水味,這股渾濁的氣味讓您產生的最初的印象是,仿佛您進入了一個圈養動物的畜欄。

  房間裡擺著幾張床,床腳釘死在地板上。在床上坐著、躺著的人都穿著藍色病人服,戴著舊式尖頂帽。這些人是瘋子。

  這裡一共五個人。只有一人貴族出身,其餘的全是小市民。靠近房門睡的是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鬍子亮閃閃的,淚眼模糊,托著頭坐在床上,定定地望著一處地方發呆。他日日夜夜發愁,搖頭,歎氣,苦笑。他很少參與別人的談話,即使問他什麼,他也照例不答。給他端來食物,他就機械地吃下去,喝下去。從他那劇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樣和臉頰上的潮紅可以推斷,他正害著痔病。

  在他之後是個矮小、活潑、十分好動的老頭子,留一把尖尖的小鬍子,一頭烏黑的鬈髮,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室的兩扇窗子間不停地踱來踱去,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在自己床上,同時無休止地吹著口哨,學灰雀啼叫,還小聲唱歌,嘿嘿竊笑。他的這種孩子氣的樂趣和活潑的性格,即使在夜裡也有所表現:他常常爬起來向上帝禱告,也就是用雙拳捶胸,用手指頭摳摳門縫。他就是猶太人莫謝伊卡,大約二十年前他因為帽子作坊起火燒毀而神經錯亂,成了瘋子。

  第六病室的全體病人中,只有莫謝伊卡一人被允許外出,甚至可以離開醫院上街去。他很久以來就享受著這一特權,大概因為他是醫院的老住戶,又是個不傷人的文瘋子,再者他成了城裡供人逗樂的丑角。只要他一出現,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圍住,對此人們也早已看慣了。他穿著難看的病人服,戴著滑稽的尖頂帽,穿著拖鞋,有時光著腳,甚至不穿長褲,在街上走來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門口站住,討個小錢。有的給他克瓦斯,有的給點麵包,還有人給個小錢,所以他回來時通常已吃飽喝足,還發了點小財。他帶回來的東西統統讓尼基塔沒收了去歸自己享用。這個老兵做這種事很不客氣,他粗魯地、氣急敗壞地把他的每一個口袋都翻過來,還呼喚上帝來作證,說他今後絕不再放猶太人上街,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是不守秩序。

  莫謝伊卡喜歡幫助人。他給同伴端水,在他們睡著的時候給他們蓋好被子,答應下次從街上回來送每人一個小錢,並且給每人縫一頂新帽子。他還給左邊的鄰居,一個癱瘓病人,用勺子餵飯吃。他這樣做既不是出於憐憫,也不是出於什麼人道方面的考慮,他只是無形中受了右邊的鄰居格羅莫夫的影響,模仿他這麼幹的。

  伊凡·德米特裡·格羅莫夫是個三十三歲的男子,貴族出身,擔任過法院民事執行員,屬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①。他要麼縮成一團躺在床上,要麼在室內不停地走來走去,像在活動筋骨,很少有坐著的時候。一種令人驚慌不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他總是十分興奮、急躁、緊張。外屋裡只要有一絲動靜,或者院子裡有人叫一聲,他便立即抬起頭,側耳細聽:莫非是有人來找他?要把他抓走,這時他的臉上就露出極其驚慌和厭惡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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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種精神疾患,自以為受人迫害。

  我喜歡他那張顴骨突出的方臉盤,它總是蒼白,悲傷,像一面鏡子反映出他那顆飽受驚嚇又苦苦掙扎的心靈。他的臉相是奇特的,病態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雖則刻下深沉而真誠的痛苦,卻顯出理智和知識分子所侍有的文化素養,他的眼睛閃出溫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歡他本人,彬彬有禮,樂於助人,對所有的人都異常客氣,除了尼基塔。誰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總是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拾起那件東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們道早安,躺下睡覺時祝他們晚安。

  除了一貫緊張的心情和病態的臉相外,他的瘋病還有如下表現:有時在傍晚,他裹緊那件破舊的病人服,渾身發抖,牙齒打顫,開始在牆角之間、病床之間急速地走來走去。好像是,他正害著厲害的寒熱病。有時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們,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話要說,可是他又顯然考慮到他們不會聽他講話,或者即使聽也聽不懂,於是他便不耐煩地搖著頭,繼續走來走去。可是不久想說話的欲望壓倒一切顧慮,占了上風,他就放任自己,熱烈地、激昂他講起來。他的話沒有條理,時快時慢,像是夢吃,有時急促得讓人聽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談中,在他的聲調中,有一種異常美好的東西。聽他說話,您會覺得他既是瘋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瘋話是難以寫到紙上的。他談到人的卑鄙,談到踐踏真理的暴力,談到人間未來的美好生活,談到這些鐵窗總是使他想到強權者的愚蠢和殘酷。結果他的話就成了一支雜亂無章的集成曲,儘管是老調重彈,然而卻遠沒有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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