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契訶夫 > 不必要的勝利故事 | 上頁 下頁


  「你聽我說,紅頭髮姑娘!」他皺起眉頭說。「我不喜歡這樣!你又齜出牙來了!我們坐下來吧!」

  茨威布希和伊爾卡就在小禮拜堂滾燙的臺階上坐下。

  「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著女兒蒼白的臉,繼續說。「為什麼你不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呢?木頭打不成鋼,破布鑄不成銅鐘,老鼠也生不出天鵝。對一個在某種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會有什麼天使般的行動。她的祖輩和父輩都是狼,那麼她能違背自然規律,生來是只羔羊嗎?她也是狼!從頭到腳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幹出這種事來……此外你還能希望什麼呢?要教狼吃乾草,我們可辦不了……你得順著情理考慮事情嘛!她在娘家是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那麼蓋依連希特拉爾家都是些什麼人?他們跟戈爾達烏根家的人一樣。頭一個蓋依連希特拉爾就是阿爾土爾·戈爾達烏根的私生子。他只因為同戈爾達烏根家沾親,才在三十年戰爭③時期取得男爵頭銜。後來戈爾達烏根家同蓋依連希特拉爾家聯姻,第二家的女兒嫁給第一家的兒子,等等。結果,這兩個家族不分彼此。那麼你要怎麼樣?莫非你指望,在戈爾達烏根打你的時候,蓋依連希特拉爾會跑過來吻你?哼……辦不到,我親愛的!只有象你這樣不懂事的人,才會因為大自然給狼一口尖利的牙齒而生狼的氣。」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繼續說:

  「從戈爾達烏根家的歷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這兒是起重大作用的。頭一個戈爾達烏根在十字軍東征開始的時期出現。大家叫他『金黃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頭髮和鬍子黑得象煤一樣,可是眉毛和睫毛卻是淡黃色。由於大自然的這種捉弄,他才姓戈爾達烏根④。據史書上說,他那對金黃色眼睛裡除了閃耀著非凡的智力以外,還攙混著猞猁的狡猾和靈活以及饑餓的雪豹的兇殘。這人是在最壞的意義上的瘋狗。他喝人血就象我們喝水那麼隨便,他象猶大那樣肆無忌憚地收買人和出賣人。要他焚毀一個村子,比要我們吸一支雪茄煙便當得多。他點上一把火,就興致勃勃地觀看火焰。以戈特福利德·布裡昂斯基⑤為首的勝利者正在耶穌墳旁做頭一次祈禱,他卻在耶路撒冷城郊奔馳不停,用長槍把伊斯蘭教徒的頭顱串在一起。就連在那個偉大的時刻,他也沒有改變本色!據文獻上說,他熱切地想去祈禱,然而瘋狗的本能卻引著他奔往另一個方向,一味殺人放火。這是可怕的反常,我親愛的!誰也不能認為,這個生著金黃色眼睛的人要為他的反常負責。人本身是不會弄得自己墮落到這樣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象人不會想要手上生出第六個指頭一樣。這要由大自然負責。大自然給了他狼的腦子。這個金黃色眼睛的人生下來的兒子,只有一點跟父親不同,就是沒生金黃色眼睛……反常卻照樣傳給他了。後來,孫子既有金黃色眼睛,又反常。依此類推。當前的伯爵沒有金黃色眼睛。去年他的兒子,一個小男孩,死掉了,他卻生著金黃色眼睛。這樣看來,金黃色眼睛是隔代相傳的,反常卻每一代都有。你看得明白,我親愛的,要戈爾達烏根家的人沒有狼的腦子,就象要他們不生金黃色眼睛一樣困難。好,那麼現在你自己來評斷吧,我親愛的,那個美人兒能夠不用鞭子抽我的嘴嗎?天性總占理性的上風,要她不這樣幹就不行!」

  「你這全是胡說,爸爸!」伊爾卡頓一下腳,尖聲叫道。

  「你胡說!打你的嘴,跟她的反常不相干,跟她的天性不相干!

  這不關我們的事!你說這些話,不過是怕我生氣會傷身體罷了。可是我要給她點厲害看看!我……我饒不了她!要是她欺負你,我倒饒了她,那就讓上帝懲罰我!」

  「別人,不論是誰,倒可以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獨你這個小羊羔不能這樣!一隻小羊羔要充好漢去跟狼幹仗,無非是說空話罷了……我們還是不談這個的好!」

  伊爾卡站起來把豎琴的皮帶掛在肩膀上,用下巴指指那條小徑。

  「莫非你不想休息了?」父親問。

  伊爾卡沒開口。茨威布希就站起來,把小提琴夾在胳肢窩底下,嗽了嗽喉嚨,邁步往林蔭路走去。他已經習慣于聽從伊爾卡的話了。

  過一個鐘頭,他們已經勉強拖著疲乏的腿,在塵土飛揚而又炎熱的大道上行走。他們前面,一帶青色的叢林和園子後邊,露出白色的鐘樓和匈牙利一個小城的市政府。左邊是戈爾達烏根家一個美麗的小村子,顯出花花綠綠的色彩。

  「法院在哪兒?是在這兒還是在那兒?」伊爾卡指著那座城和那個村子問道。

  「法院?嗯……法院是城裡也有,村子裡也有。城裡的法院,我的黃金般的孩子,審問城裡人;村子裡的呢,審問戈爾達烏根下邊的人……」伊爾卡停住腳,沉思一忽兒,就沿著通到村子的道路走去。

  「到哪兒去?你去幹什麼?」茨威布希問。「你到那兒去幹什麼?求上帝保佑,你可別到莊稼漢那兒去!」

  「我,茨威布希爸爸,要到審問戈爾達烏根的人的地方去。」

  「這是何苦來?看在上帝面上吧!你是個冒失鬼,我的寶貝兒!我們到城裡可以吃頓飯,喝點啤酒,可我們在這兒……能幹點什麼呢?」

  「幹什麼?很簡單!我要跟那個不要臉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個傻瓜,閨女!你瘋了!你完全喪失思考能力了,我的親人!再不然,也許你是說著玩的吧?」

  「我不是說著玩的,爸爸!我甚至覺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強,可是對這場侮辱怎麼會這樣滿不在乎呢?要是你高興,你自管到城裡去好了!我自己到法院去,要他們懲辦她!」

  茨威布希看一眼伊爾卡的臉,聳了聳肩膀,跟著不聽話的女兒走去,嘴裡嘟嘟噥噥,不住做手勢,發出吹口哨的聲音。

  「你是傻瓜,伊爾卡!」他們走過河上搭著的橋,他歎口氣說。「傻瓜!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走出村子,你就罵我禿頭鬼!請你原諒我說話難聽,閨女,老實說,你今天笨得象鮈魚一樣!」

  他們走過橋,進了村子。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大家都在忙地裡的活和園子裡的活。他們不得不在村子裡轉悠很久,東張西望,最後才算迎面碰見一個老太婆,身材矮小,臉皮皺得像是乾癟的甜瓜皮。

  「請容許我問一聲,」伊爾卡對老太婆說。「這兒的法官住在哪兒?」

  「法官?我們這兒,姑娘,有三個法官,」老太婆回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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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三十年戰爭(1618—1648),起初是德國各新教諸侯與天主教諸侯和皇帝的戰爭,後來擴大為全歐洲的戰爭。
  ④「戈爾達烏根」譯成俄語,就是「金黃色眼睛」。——契訶夫注
  ⑤布裡昂斯基(死於1100年),歐洲的大公,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領袖之一,于一〇九九年攻克耶路撒冷。——俄文本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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