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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拉夫列夫


  讀著《羅斯拉夫列夫》,我驚奇地發現,其情節是建立在我非常熟悉的一件真實事情的基礎之上的。有段時期我這個女人曾經是一個婦女的知友。她被查果斯金①先生選擇為一個中篇小說中的女主角。這位作家再度引起公眾對已經淡忘了的事件的注意,喚醒為時光所催眠了的同仇敵愾的感情,擾亂了墳墓裡的寂靜。我將是那個幽靈的捍衛者——我的讀者或將原諒我筆力柔弱,尊重我純正的動機。我不免多談我自己,因為我的際遇長期跟我那可憐的女友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①查果斯金(1789——1852),俄國作家。他寫過一部小說,叫《羅斯拉夫列夫,或曰1812年的俄國人》。

  1811年冬我被帶進社交界。我不想描繪那時我初始的印象。不難想像,一個十七歲的女娃,離了閣樓和教師,接連參加舞會,那該有如何的感觸!我投身於歡樂的旋風之中,心頭洋溢著那個年歲的熱情,還沒有來得及多多思考……可惜呵!那個時代是值得體察的。

  跟我一道進入社交界的少女中間,××公爵小姐才貌出眾(查果斯金先生稱她為波琳娜,我也沿用這個名字)。我跟她交上了朋友,其因緣如次:

  我哥哥,一個二十二歲的小夥子,屬￿當時浪蕩子之列。他在外交部掛了個名,住在莫斯科,只知跳舞,不務正業。他愛上了波琳娜,乞求我給兩家搭橋。我這兄弟本是全家的命根子。他想叫我幹啥就幹啥。

  為了討好我兄弟,我跟波琳娜接近,很快我就真心對她著迷了。她身上有許多非凡的東西,還有更多的誘人之處。我對她還不夠瞭解之前,就已經愛上她了。不知不覺我便憑藉她的眼睛進行觀察,憑藉她的頭腦進行思考了。

  她父親是個功勳卓著的人物,即是說,坐車駕幾匹高頭大馬,胸前佩帶星星勳章,兜裡珍藏一串匙鑰,此外,此人生性輕浮,是個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她的母親,恰恰相反,是個循規蹈矩的婦人,老成持重,思想健全。

  波琳娜四處露面。一群傾慕者包圍了她,向她獻殷勤。但是她感到厭煩,而厭煩的情緒使得她扮出一副高傲和冷淡的樣子。這神情跟她那希臘式的臉型和漆黑的柳眉十分合拍。當我說出諷刺性的評論,向這張輪廓美麗端正的苦悶的臉投去一個微笑的時候,我勝利了。

  波琳娜讀了好多書,並且毫無選擇。她父親書房的鑰匙在她手裡。書房裡大部分是十八世紀作家的作品。法國文學,從孟德斯鳩的著作到克列比裡昂的小說,她都熟悉。盧梭的作品她背得滾瓜爛熟。書房裡除了波琳娜從沒打開過的蘇馬羅可夫的集子以外,沒有別的俄文書籍。她對我說過,她閱讀俄文書籍感到吃力,因此,她大概什麼俄文書籍也不曾讀過,也包括莫斯科的那些詩人送給她的詩集。

  請允許我在這兒說幾句題外話。我的天啦!說是我們不會用祖國語言閱讀和表達(似乎果真如此),為此詛咒我們這些可憐蟲已經三十年了。(附注:《尤裡·米羅斯拉夫斯基》的作者的斥駡尤其下流。我們都讀過他的大作,並且,他的小說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女人翻譯成法文的。)我們是喜愛閱讀俄文作品的。但是問題在於,我國文學似乎不早于羅蒙諾索夫,並且還十分貧乏。當然,我國文學給我們產生了幾個優秀的詩人,但不能要求全體讀者都對詩歌特別愛好。散文中我們有卡拉姆辛的一部歷史著作。頭兩三部小說兩年或三年以前問世。而與此同時,在法、英、德諸國,書籍一本接一本出版,一本比一本好。我們甚至連翻譯的本子也看不到。而如果看到譯本,那麼,信不信由你,我寧可看原文。再看看我們的期刊雜誌吧!只有文學家才對它們感興趣。我們不得不從外國書籍中汲取一切信息和概念,因而我們用外語進行思維活動(至少那些思考著並注視人類思想發展的人是如此)。我國著名的文學家都向我承認這一點。我們的作家老是抱怨我們蔑視俄文書籍,真好比俄國商販抱怨我們在西赫列爾商店買帽子而不滿卡斯特羅姆女裁縫的作品。下面再回到本題。

  世俗生活的回憶往往是平淡和價值不大的,甚至在歷史大時代中也如此。不過,一個旅行到莫斯科的女人的出現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女人就是斯達爾夫人。①她到此正是夏天,那時大部分莫斯科居民已經分散到各地農村去了。殷勤好客的俄國人忙碌起來,他們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待這位光榮的外國女士。自然,開了宴會。男女聚集,都想見識見識這位夫人。大部分人見識之後對她不大稱意。他們看到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胖的老太太,穿戴得跟她的年歲不相宜。他們不喜歡她的腔調,說話顯得太長,而衣袖太短。波琳娜的父親,在巴黎就認識了斯達爾夫人,請她赴宴。宴會上他搜羅全莫斯科的才智之士。這兒我見到了寫作《柯琳娜》的女作家。她坐首席,兩肘擱在桌上,纖纖十指卷著紙喇叭玩,卷好又打開。看來,她心緒不寧,幾次想開口說話,但欲說還休。我們的聰明才智之士吃飽喝足,看來,他們對公爵的魚湯比對斯達爾夫人的談話更感興趣。女士們很拘謹。男女客人只是間或打破沉默,在歐洲名流面前心虛膽怯,確信自己思想何足道哉!宴會上波琳娜始終如坐針氈。客人們的注意力在鱘魚和斯達爾夫人之間顧此失彼,大家等候夫人的驚人妙語②,終於她說出了機帶雙敲的、甚至十分尖刻的話來。大夥兒恭維她,哈哈大笑,吃驚地竊竊私語。公爵高興得忘乎所以。我對波琳娜瞟了一眼。她臉蛋緋紅,淚珠兒閃爍在她眼眶裡。客人們從餐桌邊站起身,完全跟斯達爾夫人融洽了。她又說了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這句話,事後他們飛快向滿城散佈開去。

  ①斯達爾夫人(1766—1817)。法國浪漫主義女作家。

  ②原文為法文。

  「你怎麼啦,親愛的?」我問波琳娜,難道一句笑話,稍微出格點兒,就能夠使你激動到這個程度嗎?」

  「唉!親愛的!」波琳娜回答,「我絕望了!我們這個上流社會向這個非凡的女人顯示自己,這是多麼無聊呵!她習慣於被那些理解她的人所包圍。她的輝煌的見解、心靈強烈的震動和富有靈感的話語,他們永遠不會遺忘。對於引人入勝的、具有高深修養的談話,她習以為常了。而在這兒……我的天!整整三個鐘頭枯坐,她看不到一點思想的閃光,聽不到一句出色的話語。但見一張張沒開竅的臉龐,但見冥頑不靈、不可一世的架勢。如是而已!她怎能不氣悶?她好似熬了。她看出,他們要的是什麼,這些文明的猴子有能力理解的東西是什麼,於是,她便拋出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這下子,他們便樂開了花,我為他們害臊,很痛心,想要痛哭一場……但是,讓她……」波琳娜熱情洋溢地繼續說下去:「讓她把關於我國上流社會的賤民活該得到的評價說出去吧!但至少她見到了我國純樸的人民,並且理解他們。你聽見了,她對那個為了討好這位外國女人竟異想天開嘲笑起俄國人的大鬍子的年老的討厭的小丑說了什麼話:『一百年以前捍衛了自己的大鬍子的人民,現在定能捍衛自己的腦袋。』她多麼可愛呵!我真喜歡她,憎惡迫害她的人。」

  不只我一個人注意到了波琳娜情緒激動。另一雙洞察幽微的眼睛同一時刻也注視著她,那是斯達爾夫人的黑眼睛。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只見她酒宴以後走到我女友跟前並同她交談起來。過了幾天斯達爾夫人給她寫了如下的信簽:

  我親愛的孩子!我完全病了。如果您能來我這兒探望我,那在您是一番好意。請您務必征得你母親的同意並請代我向她致以親切的問候。

  摯愛您的德·S①

  ①原文為法文。

  這個信簽保存在我這兒。波琳娜從沒有向我談過她跟斯達爾夫人的交往,不管我對此事如何好奇。她對這位心地善良,也同樣才氣橫溢的光輝的婦女崇拜得簡直五體投地。

  譭謗的欲望會弄到怎樣的地步啊!前不久我把上述情況在一次正派人的集會上說了。「可能,」有人向我指出,「斯達爾夫人恐怕不是別的什麼人,而正是拿破崙的間諜,波琳娜公爵小姐提供她必要的情報。」

  「您行行好吧?」我說,「斯達爾夫人被拿破崙驅逐已經十年了,高尚善良的斯達爾夫人好不容易逃到俄國皇帝庇護之下,她是夏多布裡昂①與拜倫的朋友,難道是拿破崙的間諜?」

  「那也很可能。」尖鼻子E伯爵夫人反駁說,「拿破崙是那種老奸巨猾的騙子,而斯達爾夫人則是個精靈鬼。」

  ①夏多布裡昂(1768——1848),法國浪漫主義作家。

  大家談論將臨的戰爭,我記得,口氣十分輕浮。模仿路易十五時代法國宮廷的調子當時很時興。愛國顯得迂腐,當時才智之士表現出一副狂熱的奴才像,大肆吹捧拿破崙,而對我們的失敗則加以嘲諷。很遺憾,愛國之士卻顯得有點頭腦簡單,他們被人開心地嘲笑一番,沒有任何影響。他們的愛國主義局限於堅決反對社交場合使用法語和引用外來詞匯,局限於發狂地攻擊庫茲涅茨橋以及類似的舉動。年輕人談論一切俄國事物時總是帶著鄙夷的神情或者無動於衷,並且開著玩笑,預言萊茵會議上俄國的命運。一言以蔽之,上流社會是夠齷齪的了。

  入侵的消息和皇上的詔書突然使我們大吃一驚。莫斯科騷動起來。出現了莫斯科總督羅斯托普欽伯爵的號召老百姓的傳單。百姓變得殘酷無情了。社交界吵吵鬧鬧的輕薄鬼不做聲了,女士們激昂慷慨。反對法國話和庫茲涅茨橋的人占了上風,客廳裡擠滿了愛國人士。有人把煙斗裡的法國煙草摳掉而改抽俄國煙葉。有人燒掉幾十本法文小冊子。有人拒不喝法國斐特酒而喝俄國酸白菜湯。大家發誓不再說法國話。大家大聲頌揚波熱爾斯基和米寧①並且宣揚要進行一場人民戰爭,打點長途旅行去薩拉托夫省的農村了。

  ①見前《書信小說》注。

  波琳娜不能掩飾自己的輕蔑,好象她過去不去掩飾自己的憤怒一樣。那種急劇轉變和懦夫作風氣得她失去耐性了。在林蔭道上,在普列斯甯池塘邊她故意說著法國話。在餐桌旁,當著僕人的面她故意駁斥愛國主義式的自我吹噓,故意數說拿破崙的軍隊人數眾多,讚揚他的軍事天才。在場的人臉色發白,生怕有人去告密,並且趕快責備她擁護祖國的敵人。波琳娜輕蔑地笑笑。

  「上帝保佑,」她說,「但願所有俄國人都愛自己的祖國,就象我愛它一樣。」

  她的話使我吃驚。我一直認為波琳娜是個謙遜的、沉默寡言的姑娘,因此弄不明白,她哪裡來的這麼大的勇氣。

  「別那樣,」有一次我對她說,「何苦干預國家大事呢!讓男人去吵架和談政治吧。女人不去打仗,波拿巴跟她們不相干。」

  她的眼睛閃耀著光芒,說:「你真不害臊!難道女人就沒有祖國嗎?難道她們沒有父親、兄弟、丈夫嗎?難道俄羅斯的鮮血對她們是陌生的嗎?或許你以為,我們女人生下來僅僅為了在舞會上跳蘇格蘭舞,而在家裡則被迫在底布上繡出小狗嗎?不!我知道,一個女人對社會輿論產生怎樣的影響,或者,起碼對某個人的心產生怎樣的影響。我不承認對我們所加的那種屈辱。看看斯達爾夫人吧!拿破崙跟她作鬥爭,把她當成一種敵對的勢力……而我爸爸居然敢嘲笑她在法軍逼近時膽怯!『請放心!夫人!拿破崙起兵是反對俄國,不是反對您夫人……』不錯!如果我爸爸落到法國人手裡,那定會放他到巴列—樂雅裡去散散步;而斯達爾夫人在這種情況下就會死在國事犯的監獄裡。而夏洛蒂·柯爾黛①又如何呢?我們的瑪爾畢②女市長又如何呢?公爵夫人達希可娃③又如何呢?哪一點我比她們低下?就內心的勇氣和拚命精神來說,我肯定不亞於她們。」

  ①夏洛蒂·柯爾黛——法國大革命時刺殺雅各賓党領袖之一的馬拉的姑娘。

  ②瑪爾華——十五世紀後半期領導諾夫戈羅德城貴族集團反對莫斯科的兼併。1478年諾夫戈羅德與莫斯科大公國合併後,她被監禁於修道院。

  ③達希可娃——十九歲即參加1762年宮廷政變,擁立葉卡傑琳娜二世。

  ④原文為法文。這句話似乎是夏多布裡的(俄文版編者注)。

  我驚奇地聽著波琳娜的話。我不猜疑她這種熱情與虛榮心。算了!她心靈的非凡的品質和頭腦的高尚的英勇精神會把她引到哪裡去呢?我的一位可愛的作家說得好:「幸福只有在別人踩平了的道路上方可找到。」

  皇上的駕臨加重了大家的不安。愛國熱情最終也席捲了上流社會。客廳變成了辯論的議會大廈。到處都在談論著為國捐軀的事例。將全部產業捐獻了的年輕伯爵馬蒙諾夫的不朽的言論到處引用。有幾名做母親的在此之後發現,伯爵已經不是那般可羡慕的求婚者了,但我們全都對他欽佩之至。波琳娜老是談到他。有一次她問我的兄弟:「您犧牲什麼呢?」

  「我還沒有掌管我的產業。」我那個浪子回答她,「我欠債一共有三萬。我可以把這筆債務作為犧牲奉獻給祖國的祭壇之上。」

  波琳娜生氣了,「對於某些人,」她說,「榮譽和祖國都是無稽之談。同胞們在戰場上獻身,而他們在客廳裡吵架。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個十分低賤的女人,她居然允許這種無恥小丑在她面前裝腔作勢表白愛情。」

  我兄弟發火了。「您太刻薄了!公爵小姐!」他反駁道,「您要所有的人都把您當成斯達爾夫人,並且向您背誦引自《卡琳娜》①一書中的大段語錄。您可要知道,跟女人開開玩笑的人,不會在祖國和它的敵人面前開玩笑的。」說這話的當兒,他扭過臉去。

  ①斯達爾夫人的小說。

  我估量,他們兩人會永遠不能和好了。但我錯了。波琳娜喜歡我兄弟這種直言不諱的作風,她原諒了他不達時務地拿激憤的高尚情操來開了個玩笑。過了一個禮拜,當她知道他入了馬蒙諾夫團之後,她自己提出,要我給他們和解。我兄弟興高采烈,當即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要求把婚期安排到戰爭結束之後,第二天我兄弟參軍了。

  拿破崙進攻莫斯科,我軍後撤。莫斯科騷動起來。居民一批接一批跟著疏散。公爵和公爵夫人勸說我母親跟他們一道疏散到他們在××省的田莊上去。

  我們到了××省田莊,那是個大村子,距省城二十裡。四周有許多鄰居,大部分是從莫斯科來的。每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我們的生活就像是在城市裡過的日子。從軍隊裡幾乎每天都有信來。老太太在地圖上尋找「野營」這個地名,找不到就生氣。波琳娜只關心政治,除了報紙與羅斯托普欽的文告,什麼也不讀,一頁書也沒有翻過。被一群理解力十分有限的人包圍,時時聽到荒謬的議論和不可靠的消息,她深深地沮喪了。萎蘼不振的精神狀態控制了她。對於祖國的得救她已經絕望,她以為,俄羅斯正走向崩潰,每一份戰報都加深了她的絕願情緒,羅斯托普欽伯爵的戒嚴令使她忍耐不下去了,那戒嚴令的滑稽調子她覺得達到了蠻不講理的頂峰,而他採取的措施則是令人不可忍受的野蠻和殘忍。她不瞭解那個時代的思想——那思想,恐怖之中自有其偉大,那思想,將其付諸實施將拯救俄國和解放歐洲。她一連消磨幾小時,兩肘托在俄國地圖上,追蹤部隊的快速移動,計算里程。一些古怪的想法溜進了她的頭腦。一次她向我說了她的打算:離開村子,溜到法國兵營裡,想法見到拿破崙,當場親手把他殺死。要向她證明這個打算簡直是發瘋,這在我是不難的。但是,關於夏洛蒂·柯爾黛的思想許久沒有離開她。

  你們已經知道,她的父親是個思想輕浮的人。他只考慮一點:在鄉里過日子要盡可能保持莫斯科的派頭。照樣請客吃飯,舉辦「家庭票友戲班」①,在這裡演出了法國的「諺語」②,他並且千方百計使我們的享樂方式多樣化。城裡到了幾個被俘的軍官。公爵非常高興結識新人物,請求省長允許讓俘虜軍官住到他家裡……

  他們共四人。其中有三個是無足輕重的人,他們狂熱崇拜拿破崙,令人生厭地誇誇其談,幸好,他們身上令人可敬地負了傷,以此換來了吹牛的機會。但是,第四位卻是個非常出色的人物。

  ①原文為法語。

  ②原文為法語:「諺語」即以諺語為題材的小戲,演出時不化裝。

  當時他二十六歲,出身於一個好家庭,面孔好看,音調也好。我們當即將他另眼看待。他懷著高尚的謙遜態度接受了對他的愛撫。他說話很少,但他的話頗有分量。波琳娜喜歡他,因為他是

  第一個能夠向她講解軍事行動和部隊運動情況的人。他叫她放心,向她證明:俄國人的後撤並不是無意義的逃跑,既使法國人不安,也同樣使俄國人變得冷酷。

  「而您,」波琳娜問他,「難道您不堅信你們的皇帝是不可戰勝的嗎?」西內庫爾(我就借用查果斯金給他取的這個名字,)沉默片刻,回答說,處在他的地位要開誠佈公會有點困難。波琳娜堅持要他回答。西內庫爾承認,法軍深入俄國心臟地帶的移動可能對他們是危險的,而1812年的進軍,看來,已經結束了,但沒有任何決定意義。

  「結束了?」波琳娜提出異議,「拿破崙還一直向前進,而我們一直後撤!」

  「那就對我們更壞。」西內庫爾回答說,立刻換個話題。

  波琳娜討厭我們鄰居們的膽小喪氣的預言和愚蠢的自我吹噓,但卻貪婪地傾聽以業務知識為基礎的冷靜的見解。我常常收到兄弟的信,那些信中是不可能有什麼見解的。信中有的是笑話,聰明的或者很壞的,有詢問關於波琳娜的一堆問題,有許多庸俗的保證愛她的話,還有其他等等。波琳娜讀著這些信,深感遺憾,聳聳肩膀。

  「你應當承認,你的阿列克賽是個空虛已極的人。」她說,「在當前這種環境裡,他甚至從戰場上都可以找到一種方法來寫這些毫無價值的信。可以想見,今後在漫長的家庭生活中,他跟我會有什麼好談的呢?」她錯了。我兄弟的信之所以空洞,並非由於他本人靈魂低下,其原因蓋出於偏見,對我們婦女說來,尤其感到屈辱的偏見。他以為,跟女人交往必須使用與她們的理解力的弱點相適應的語言,而重要的題目跟她們不相干。這種見解普天之下都是不禮貌的,而在我國則更是愚不可及。無疑,跟那些只有上帝才曉得他們整天幹些什麼的男人相比,俄國婦女所受的教育更好,讀書更多,思考得也更多。

  傳來了鮑羅金諾會戰的消息。全都談論這件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最確切的消息,每個都有他一張犧牲者與負傷者的名單,我兄弟沒有寫信回家。我們非常激動。終於,一個萬事通來告知我們,我兄弟已經被俘了,與此同時,他又小聲告知波琳娜,說是他已經死了。波琳娜非常傷心。她並沒有愛上我兄弟,並且時常對他感到失望,但這一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殉難者,一個英雄,並且避開我偷偷地哭。我幾次碰見她熱淚盈眶。這沒有令我驚訝。我知道,在決定我們多災多難的祖國的命運時,她是參與了多麼有益的活動啊!

  我不懷疑,她的憂傷還有另外的原因。

  有一天早晨我在花園裡散步,我身旁是西內庫爾。我們正談論著波琳娜。我看出來,他是深感于她的非凡品質的,而她的美貌對他也產生了強烈的印象。我笑著暗示他,他的處境是最浪漫主義的了。——被敵人俘虜,受傷的騎士愛上了城堡的高貴的小姐,他打動了她的心,終於獲得了她的愛情,跟她結婚。

  「不!」西內庫爾對我說,「公爵小姐把我看成俄羅斯的敵人,並且永遠不會同意離開自己的祖國。」正在這時波琳娜在林蔭道的另一端出現了,我們迎著她走去,她緩緩的步子朝我們靠攏來。她慘白的臉色令我吃驚。

  「莫斯科淪陷了!」她告訴我,沒回答西內庫爾的鞠躬。我的心緊縮了,眼淚象小河一樣地流。西內庫爾不做聲,眼睛低垂。「高尚文明的法蘭西人!」她繼續說,嗓子由於憤怒而顫抖:「他們為了慶祝勝利,採用了一種可敬可佩的方式。他們放一把火燒了莫斯科。莫斯科已經燃燒兩天了。」

  「您說什麼?」西內庫爾大叫,「不可能!」

  「請等到晚上吧。」她乾巴巴地回答,「可能,您會看到天邊的紅光。」

  「天呀!他完了!」西內庫爾說,「怎麼?難道您沒看到,莫斯科的大火就是整個法軍的滅亡,拿破崙將會無地容身,無法撐持了。他將被迫趕快撤退,通過破產的、堅壁清野的國土,冬季又逼近了,他將帶領一群怨聲載道、潰不成軍的部隊!您可以想像,法國人給自己造好了地獄!不!不!俄國人,是俄國人放火燒了莫斯科。真是可怕的、野蠻透頂的寬宏大量呵!現在,一切都見分曉:你們的祖國已經脫離了危險。可我們會怎麼樣呢?我們的皇帝會怎麼樣呢?」

  他離開我們走了。波琳娜和我難以清醒過來。她說:「西內庫爾果真說對了嗎?莫斯科大火果真是我們自己動手幹的好事?如果那樣……啊!我真為做一個俄國女人而驕傲!整個宇宙將為這一偉大犧牲而驚歎不已!現在,我覺得我國的崩潰並不可怕了。我國的光榮已經得救,從此歐洲永遠也不敢跟這個民族作鬥爭了,它壯士斷臂,放火燒掉自己的首都。」

  她眼睛閃閃發亮,語調高昂。我一把抱住她,我們高尚激情的眼淚混合在一起,為祖國熱烈地祈禱。「你不知道嗎?」她對我說,一臉無比動人的神色。「你兄弟……他是幸運的,他沒有被俘。高興吧!他為拯救俄羅斯而戰死了!」

  我大叫一聲,撲到她懷裡,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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