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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


  綿綿的秋雨使城外的大路上積滿了雨水,路面露出東一道西一道錯亂的車轍。一輛四輪馬車朝一座木房駛去。車篷半敞著,車身濺滿了泥水,三匹瘦馬拉著車。這座木房一半是官家的郵局,另一半是供過往行人歇腳、進餐、住宿的私人旅店。趕車的是一個身體結實的農民。黑臉黑鬍子,像古代的一條綠林好漢。車裡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軍人,頭戴軍帽,身穿海龍皮軍大衣。眉毛粗黑,但髭須和雙鬢已經花白了。面色雖然嚴峻,但卻顯得疲憊怠倦。

  馬車停下後,他伸出一隻穿著鐙亮、沒有一絲皺褶的軍靴的腳,用戴著鹿皮手套的一隻手撩起軍大衣的下擺邁下馬車。

  他在門檻處微微地弓一下腰,跨過門廊,拐進左邊的屋子。

  堂屋裡很暖和,乾爽,左邊牆角上掛著金光閃閃的聖像,聖像下面擺著一張桌子,桌布潔白整齊,桌邊圍放著幾條擦得乾乾淨淨的長凳。右牆角有個做飯用的爐子,爐邊擺著一張躺椅,從爐子那邊飄來陣陣菜湯的香味。

  他脫下大衣放到長凳上,這時身體顯得格外勻稱矯健,接著摘下手套和軍帽,然後用一隻清臒的手理了理頭髮。堂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他滿心不快地喊道:

  「喂!有人嗎?」

  應聲走出來一個女人,她一頭黑髮,雖然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了,但仍有幾分風韻。「歡迎!歡迎,大人。」她說,「您想用飯?還是喝茶?」

  客人朝她那豐滿的雙肩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地答道:

  「喝茶。您是店主還是招待?」

  「店主,大人。」

  「看來這店是您一個人開的了?」

  「是的,就我一個人。」

  「守寡嗎?要不怎麼自己幹這個呢?」

  「不是守寡,大人,不幹點事怎麼糊口呢?」

  「是這樣,你這個地方很乾淨呀!」

  這個女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來客。

  「我收拾慣了,」她說,「因為我過去一直是當傭人的,阿列克希耶維奇!」

  聽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客人已慌得不知所措了。

  「是你?奈吉達!」他驚奇地問。

  「是我,阿列克希耶維奇!」她鎮定自若地回答道。

  「天哪,」他一下子癱在長凳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店主,「誰能想得到呢?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30年,阿列克希耶維奇!我今年四十八歲;您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天哪!我作夢也沒想到能看見你!真怪!」

  「有什麼可怪的?先生!」

  「這一切一切……你還不明白嗎?!」

  他那怠倦的神情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站起身,在屋子裡低著頭踱起步來,只見他滿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停下腳步問道:

  「打那以後我就斷了你的消息,你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呢?為什麼沒有留在老爺家?」

  「您走後,老爺就恩賜解放了我的奴隸身份。」

  「那麼你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說來話長,先生!」

  「聽你的口氣,你沒嫁人?」

  「沒有,沒嫁人。」

  「為什麼?你長得那麼漂亮,為什麼沒有嫁人?」

  「我不想嫁人。」

  「為什麼?」

  「這還用解釋嗎?我想您還不至於把我是怎樣愛著你的忘得一乾二淨吧。」

  他臉紅了,重新踱起步來,眼裡噙著淚水。

  「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的朋友,」他低聲地說,「愛情,青春,一切都不例外,那只是一段很平常的往事,她隨著時光的流逝也就過去了。」

  「上帝賦予每個人的性格是不一樣的,阿列克希耶維奇!青春能消逝,但愛情卻不能磨滅。」

  他苦笑了一下說,「你總不能永遠愛我吧?」

  「您錯了,我恰恰是這樣。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可我對您的愛始終沒有動搖。儘管我心裡清楚,你早已不是原來的你了。可對你來說,那是另一回事了。現在,我知道責備你也無濟於事,想到你薄情無義把我拋棄,你的心也夠狠的了。多年來,我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我曾幾次想自殺。曾幾何時,我還管你叫小名呢,你還經常朗誦詩給我聽。」

  「那時你真漂亮,」他說,「真迷人,身段苗條,眼睛明亮,無人不為之動心。」

  「當時你也是相貌堂堂,我把我的美貌和愛情,一切都奉獻給了你。」

  「啊!一切都會逝去,一切都會淡忘的。」

  「一切都會逝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忘記。」

  「請你走開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接著說:

  「但願上帝能饒恕我,看來你是原諒我了。」

  她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她停住了腳步,說道:

  「『沒有,阿列克希耶維奇,我沒有原諒您,既然您這麼說,我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您:我永遠不能原諒您,儘管講這些話已經是多餘的了。」

  「是的,沒有什麼必要了,請你去招呼一聲車夫,讓他把馬車備好。」他臉上完全是一副陰森的表情,「我不妨也告訴你一下:我一生從未有過幸福,我這樣講也許會挫傷你的自尊心,但我還是要開誠佈公地告訴你,我曾深深地愛過我的妻子,可她背叛了我,使我蒙受奇恥大辱,比我給你造成的痛苦還大。我把希望寄託在我的兒子身上,可他長大卻成了一個不知廉恥的花花公子,使我痛不欲生……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平淡的往事。我想,我失去了你,也許就是失去了我最寶貴的東西。」

  她走回他的身邊,吻了一下他的手,他也吻了一下她的手。

  「叫人備車去吧……」

  上路之後,他鬱鬱寡歡,心裡想道:「當年她真是個絕世美人。接著,他便回憶起他們這次見面的情景,回憶了吻他手時的情景,他感到愧不可當。她把一切都奉獻給我了,而我……」

  落日漸漸西沉,車夫選擇稍微乾爽一點的路面趕著車,他好像在想著什麼。後來,他抖抖精神一本正經地說:

  「大人,那個女人一直在窗口看著咱們離開的,大概你們從前認識吧!」

  「很早以前就認識。」

  「這個娘兒們很能幹的,聽說她發財了,還放債呢。」

  「那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那還不算大事嗎?誰不想有錢過好日子。聽人說,她放債的利錢很公道,但是必須守信用,如果遇到想賴債的人,她也無計可施。只好怨自己倒黴。」

  「是啊,怨自己倒黴吧……把車趕得快點,不然我們就趕不上車了……」

  在殘陽的餘暉中,空曠的田野被染得通紅,三匹馬踏著泥水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他緊蹙雙眉,陷入了沉思:

  「是啊,怨自己倒黴吧,往事不堪回首,如果那時我不拋棄她,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無法想像。不過這個女人至少不會當飯店的老闆娘。而我的妻子――我彼得堡家中的主婦我兒子的母親,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境況。」

  他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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