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塞 >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 上頁 下頁
八九


  「另一個男人,另一個男人!」我一邊叨叨著,一邊俯下身子,貼在床上,額頭觸著了她的肩膀。「她不是寡婦嗎?」我心想,「她不是見過死亡了嗎?這雙纖纖玉手不是曾經服侍過之後,掩埋了那個死者了嗎?她的眼淚知道自己能流多久,而以後流的時間則更短了。啊!願上帝庇護我!當她酣睡的時候,我還等什麼,不把她殺了?如果我現在把她弄醒,告訴她她的大限已到,我倆將在最後一吻中死去,她會同意的。這對我又有什麼關係?難道還有什麼可以證明一切尚未就此結束?」

  我在桌子上找到了一把刀,我把它班在手裡。

  「膽怯、懦弱、迷信!說這些話的那些人對此又知道點什麼?那是為了欺騙百姓和愚弄無知者,人家才告訴我們說還有來世,可是,又有誰打心底裡相信這個的?有哪一個看墳人看見過一個死人走出墳墓,跑去神甫家敲門去的?那是從前,有人見過鬼魂。在我們的文明化了的城市中,警察禁止了鬼魂的出現,而從地下發出叫喚的只是一些被匆忙活埋了的人。如果死人萬一說話了,又有誰能讓他閉口不言呢?是不是因為儀式隊伍不再獲准擁塞我們的街道了,以致天庭就被人遺忘了?死是結局,是歸宿。上帝這麼安排了,而世人卻不以為然。但是,每個人的腦門上都這麼寫著:『願幹什麼幹什麼去吧,你反正都會死的。』如果你把布裡吉特殺了,別人會怎麼說呢?她也好,我也好,反正我們什麼都聽不到了。明天,報紙上可能會登出,奧克塔夫·德·特……殺死了他的情婦,而後天,人們也就不再提了。誰將為我們送葬呢?給我們送完葬之後,誰回到家裡都照樣平平靜靜地吃飯的,而我們則並排地躺在這臨時掘成的墓穴裡,人們可能會從我們上方走過,而他們的腳步聲卻驚醒不了我們。我親愛的,我們這麼躺在地下,不是真的很好嗎?大地是一張柔軟的床;任何痛苦都傷害不著我們了;鄰近墓穴中的死鬼們不會嘲笑我倆在上帝面前的結合了;我們的骸骨將平靜地、無傲地擁抱在一起:死能給人以安慰,而且,凡是經它結合在一起的就再也拆散不了了。為什麼虛無會讓你恐懼呢,你這個許給了它的軀殼呀?每敲過一小時,你就被拖向死亡一步,而你往前走的每一步,又踏碎了你剛剛站立著的梯級。你只是靠死人來養活的;天上的空氣壓著你,粉碎你,你踐踏著的大地在拖著你的腳底板,把你向它拽去。下來吧!下來!你幹嗎這麼害怕呀?是不是那個字讓你害怕呀?那你就換個說法:『我們將不再活下去了。』難道這不是疲憊不堪之後的恬靜的休息嗎?如果反正只是個先後的問題,人們怎麼還要猶豫不決的呢?物質是不滅的,有人告訴我們說,物理學家們絞盡腦汁也未能把一粒小小的灰塵給消滅掉。如果說是偶然的所有物,那麼它換一種折磨又能造成什麼惡果呢,反正它也不能改換主人?我長成什麼樣兒,我的痛苦是什麼樣兒,對上帝來說又有什麼關係?痛苦長在我的腦袋裡,它屬￿我,我可以殺了它,但是,骸骨卻不屬￿我,我要把它還給借給我的人:讓一個詩人用它來做一隻酒杯,喝他的新釀吧!我能受到什麼樣的責備呢?而又是誰來責備我呢?有哪一個剛直不阿的法官會跑來對我說我太過分了?他怎麼知道呀?他是我肚裡的蛔蟲?如果每一個生物都有它的使命要完成,如果放棄這個使命就是犯罪,那麼,夭折在母親懷中的嬰兒豈不是罪莫大矣!為什麼他們不受譴責呢?人死之後的情況,有誰去引以為訓呢?如果人因為在世上生活過就得受到懲處的話,那天國必須是個荒漠才能容納得下,因為人對在世上生活已經厭膩了,我不知道有誰這麼要求過,除了臨終前的伏爾泰之外,那是這個年邁而絕望了的無神論者的不失尊嚴的、無奈的最後呼喚。這又有什麼用呢?為什麼要苦掙苦紮?天上到底是誰在俯視人間,喜歡看那麼多垂死掙扎的人?誰那麼無聊,無所事事,去注意這種生生滅滅的事情?去注意剛建設好,又雜草叢生?去注意剛栽種,又遭雷擊?去注意人在行走,卻被一聲斷喝:『站住!』去注意有人在哭,一會兒眼淚又幹了,去注意人們在相愛,可臉上又長滿了皺紋,去注意人們在祈禱,求拜,伸出雙臂呼喚,而莊稼卻沒多長出來一粒!到底是誰做了這麼多的事情純粹是自得其樂,就他一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毫無用處呢?地球瀕臨死亡,赫謝爾說這是因為冷的緣故;是誰在手裡拿著一滴凝結的蒸氣,並看著它乾涸,就像一個漁夫掬起一點海水,為了得到一點鹽呀?這種把地球懸於軌道上的偉大的萬有引力,卻在一種無窮盡的欲望之中把地球損耗,銷蝕。每個星球都一邊在其軸上呻吟一邊在運送它的禍患;它們在天體的一端和另一端互相呼喚,而且,它們因不得安寧而犯愁,因此便設法得知誰首先停下來。上帝在牽制著它們陸們在勤勉地、永遠不息地完成它們那空虛而無益的勞動;它們轉動著,它們忍受著,它們燃燒著,它們熄滅了,又點燃了,它們下降了,又上升了,它們互相跟隨著,又互相避開著,它們像一個個環鏈似的互相緊緊地連接著;它們在其表面負載著成千上萬的不停地更新的生物;這些生物在活動,也交織著,彼此擁抱在一起一個小時,然後倒下,而另外一些又站了起來;哪兒缺少生命,生命就跑到哪兒;哪兒空氣稀薄,空氣就湧向哪兒;沒有一點混亂,全都安排有序,標好了號,用金字書寫,用火一般的隱語擬就;一切都按著天國的樂聲在沿著無情的小道永遠向前;而這一切又都不算什麼!而我們,可憐的無名夢幻,蒼白而痛苦的表像,難以看到的蟀鰱生物,我們是別人為了使死亡得以存在而吹了口氣之後勉強活著的,我們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以便能夠證明我們是在扮演一個角色,但我卻不知有誰會注意我們。我們猶豫著,不敢在自己的胸膛上開上一槍,也不敢輕蔑地砸碎自己的腦袋。好像我們如果自殺身亡,馬上就又要天下大亂了;我們擬就了並寫下了神的和人的戒律,而我們又害怕我們的理教;我們忍受了三十年,一聲不吭,而我們相信我們是在進行爭鬥;總之,痛苦是最強者,我們奉上一小撮塵土到智慧的聖壇上,而我們的墳頭上就會長出一朵鮮花來。」

  當我說完這番話時,我便把手中握著的刀子伸到布裡吉特的胸前。我已經無法自持,我瘋癲狂亂,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掀開床單,找到她心臟之所在,但我卻瞥見她那兩隻雪白的乳房中間有一個小小的烏木耶穌受難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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