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塞 >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 上頁 下頁
七三


  5-03

  布裡吉特好多了。正如她對我說過的那樣,她身體一好,便想立刻動身。但我表示反對,我們還得等上半個月,等她能夠承受得住鞍馬勞頓。

  她仍舊鬱鬱寡歡,沉默不語,但和藹可親了。不管我如何說服她向我敞開心扉,可她總是說她之所以憂傷,就是因為她讓我看的那封信的緣故,她還求我別再提了。因此,我也被她弄得無話可說,只好胡猜瞎想她心裡到底裝著什麼心思。我倆相對無言,令人感到壓抑,因此我們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我倆在劇院裡的一間包廂頂裡頭,有時候緊緊地握住手;有時候,一段美妙的音樂、一句動人的臺詞,能使我們互相友愛地對視一眼;但是,去的路上和回來的路上,我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言不發。每天我都多次地感到要跪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發發慈悲,要麼致我於死地,要麼將我曾隱約看到的幸福還給我。可我又多次地在準備這麼做的時候,看見她的神情沮喪頹然;她站起身來,離開我,或者用一句冷冰冰的話語,讓我把到嘴邊的心裡話給咽了回去。

  史密斯幾乎每天都來。儘管他在我們寓所的出現是造成我們痛苦的根源,儘管我去他家拜訪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一些奇怪的疑慮,但是他在談到我們的遠行時的態度,他的真誠以及他的純樸,使我對他感到放心。我對他談起過他送來的信,可我覺得他並沒怎麼生氣,但卻是比我更加地憂傷。他並不知道信的內容,但因為與布裡吉特的友誼很長遠,所以他對這些信大加斥責。他說,如果他事先知道信裡都寫了些什麼的話,他是絕不會受人之托送信來的。皮爾遜太太同他說話時言詞謹慎,我想他不可能知道她的隱私的。因此,我很樂意見到他,儘管我同他之間還有著某種拘謹和客套。他主動承擔起我們走後布裡吉特和她的家人之間的聯絡,不致使雙方公開決裂。他在當地受到人們的敬重,所以使得他能夠擔當起這一調解人的角色,因此,我對他不能不表示感激。此人品質高尚。當我們仁人在一起的時候,如果他發現冷場或尷尬的情況出現,我便看到他在竭盡全力使我們之間的談話活躍起來。如果說他似乎對所發生的事感到不安的話,他總是顯得很識趣,而且想法讓我們明白他是希望看到我們幸福的。他在談到我們的關係時,可以說他始終是帶著尊敬的態度,像一個視愛情為上帝面前的神聖聯繫的人那樣表示自己的看法。總之,他可以說是一個朋友,能使我對他完全信任。

  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他始終擺脫不了憂傷,而且我也無法驅除我腦子裡的那些怪想法。我看見這個年輕人流眼淚,而且他正好又與我的情婦同時病倒,因此,我覺得他倆之間必定是有什麼同病相憐的事,這使我心亂如麻,忐忑不安。不到一個月之前,如果有這麼一丁點兒的猜疑,我都會嫉妒得發瘋的,可是現在,我還能懷疑布裡吉特什麼呢?不管她有什麼秘密瞞著我,她不是想同我一起離去嗎?就算史密斯可能知道一點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這對於他倆的憂傷和友誼又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呢?她自孩提時代便認識他了,多年之後,在她要出遠門的時候,她才又見到他,而且,她正陷入一種不幸的處境之中,而偶然的巧合,使他瞭解了她的境況,甚至可以說是成了造成她悲慘命運的工具了。他倆憂傷地互相看上幾眼,布裡吉特看見了這個年輕人,又勾起了自己的往事來,勾起了她的某些回憶和遺憾來,這不是極其自然的事嗎?他難道能夠看著她遠行而毫不擔心?對她的漂泊不定、浪跡天涯,不知是凶是吉毫不關心?毫無疑問,他做的沒錯,而且,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感到應該是我站出來,置身於他倆之間,讓他倆放心,讓他們相信我,我應對布裡吉特說,只要她願意,我的臂膀將會是她的支柱,而對史密斯,我將要說我感謝他對我們表示的關懷,感謝他將要幫我們的忙。我心裡是這麼想的,可我又不能這麼做。我心裡有著一種如死一般冰冷的感覺,因此我呆在扶手椅裡沒有站起來。

  史密斯晚上走了,我和布裡吉特要麼默不作聲,要麼就談論他。我不知道是什麼鬼使神差,我每天都要向布裡吉特打聽點有關他的新的情況。可她只是告訴我那些我已向讀者們敘述過了的東西。他的生活沒什麼可多說的,無非是貧窮、卑微,但為人正派。用不了幾句話全都能說完了。但我卻老是讓她說了又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對此很感興趣。

  在我仔細考慮的時候,我的內心深處有著一種隱痛,只是我自己不承認而已。如果這個年輕人來到時正值我們歡樂的時刻,如果他給布裡吉特帶來的是一封無關緊要的信,如果他臨別登車時只是與她握手道別,我會有這麼多想法嗎?如果我是幸福的,那麼他在歌劇院認沒認出我來,他是否在我面前不知何故流淚,那又與我何干?可是,我儘管猜不出布裡吉特憂傷的原由,但我看得出來,不管布裡吉特如何否認,我過去的行為與她現在的憂傷並非沒有關係。如果我過去像我倆共同生活的這半年中的我一樣,我敢說,世界上沒有什麼能夠破壞我們的幸福的。史密斯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但他善良、忠誠。他的那些純樸而謙遜的優點像清晰的粗線條一樣,憑肉眼一下子就能毫不費力地看出來的。不用一刻鐘,別人便可以瞭解他,如果說他並不能令人起敬,但卻能讓人信賴。我不察暗自尋思,如果他是布裡吉特的情人的話,她會快快活活地同他一起遠走高飛的。

  是我主動要延期離去的,可我已經為此而懊惱了。布裡吉特也很後悔,有時便催問我:「有誰在拖著我們?我已痊癒了,一切也都準備停當了。」是呀,誰在拖著我呢?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壁爐邊,眼睛輪流地盯著史密斯和我的情婦。我看見他倆都面色蒼白,神情嚴肅,悶聲不響。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我心裡不由得在反復想道,他倆完全可能是出自同一原因,不會有兩個不同的秘密存在的。但是,這並不是像以前那種使我苦惱的病態的、捕風捉影的胡猜瞎想,而是一種命定的、不可克制的本能使然。我們真是夠滑稽的了!我喜歡讓他倆單獨呆著,把他們撇在壁爐旁,我自己則跑到河邊去倚在欄杆上,胡思亂想,像街上的遊手好閒的人那樣望著河水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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