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塞 > 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 上頁 下頁
二九


  因此,我絞盡腦汁以換換腦筋,可我為了擺脫煩惱反而遇上種種麻煩。

  但是,當我的虛榮心在如此這般地忙活著的時候,我的心卻在痛楚之中,以致在我身上幾乎經常地有一個人在哭,一個人在笑。這就好像是我的頭腦和我的心靈在永遠地碰撞著。我自己的嘲諷有時使我極其難受,而我最大的憂傷卻在使我想放聲大笑。

  有一個人有一天在吹噓自己不害怕迷信,而且什麼都不怕。於是,他的朋友們便在他的床上放了一具骷髏,然後便躲進隔壁房間,看他回來時有什麼反應。他們沒有聽見任何響動,但第二天早上,當他們走進他的房間時,看見他正坐在床上,在玩骷髏,原來他已精神失常了。

  在我身上,有著同此人相似的東西,只不過是我玩的骷髏是我心上人的骷髏,那是我愛情的遺骸,是往事所留有的一切。

  但是,絕不能說,在所有這一切亂七八糟的生活中,就沒有過美好的時刻。德熱奈的同伴們都是一些出眾的青年人,大多數還都是藝術家。我們有時候藉口要做浪蕩子,還在一起度過了一些美妙的夜晚。其中有一位當時正戀著一位美貌歌女,她嗓音清新而憂傷,令我們為之傾倒。有多少次,筵席已經擺好,可我們卻圍成一圈在聽她歌唱!有多少次,我們中的一位在酒瓶已經開啟之時,卻手捧一本拉馬丁的詩集,以激動的聲音在朗誦著!這時,必須看到所有其他的想法全都不翼而飛了!在這種時刻,時間在飛逝。而當我們八席的時候,我們都成了一群什麼樣的放蕩公子呀!我們一句話也不說,眼眶裡滿含著淚水。

  特別是德熱奈,他平素是最冷酷最無情的一個人,但這些日子卻判若兩人,令人難以置信。他感情奔放,簡直就像是一位發狂的詩人。但是,在宣洩完之後,他有時會感到被一種狂喜所控制。一旦酒勁兒上來,他把什麼都砸個粉碎;毀滅精靈全副武裝地從他的腦袋裡殺將出來;有時候,我看見他瘋癲至極,把一把椅子向窗戶扔去,轟然一聲,嚇得眾人紛紛逃竄。

  我不禁要把這個怪人當作研究對象。我覺得他好像某個階層的人中的典型代表,他們大概生活在某個地方,但我卻不瞭解他們。當他發作之時,人們並不知道那是一個病人的絕望之舉,還是一個慣壞了的孩子在耍脾氣。

  節假日裡,他顯得特別地激動,特別地神經質,一舉一動完全像個小學生。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兒簡直讓人笑破肚皮。有一天,他硬要我同他一起在傍晚時分單獨外出,身穿奇裝異服,戴著面具,拿著樂器。我倆就這樣在一片哄笑聲中,煞有介事地確跌了整整一宿。我們看見一輛出租馬車的車夫在車座上睡著了;我們把馬套解去;然後,我們假裝是從舞場上出來的,大聲叫醒馬車夫。他從夢中醒來,猛抽一鞭,馬便飛奔而去,把馬車夫撂倒在了馬車上。同一天的晚上,我們在香謝麗舍大街上。德熱奈看見另一輛馬車駛過,完全像是個盜賊似的把它截住。他威嚇車夫,強逼他下來,趴在地上。這種玩笑太過火,是要殺頭的。這時候,他把車門打開,我們發現車內坐著一個年輕人和一位夫人,已經嚇得動彈不了了。德熱來便叫我學他那樣把車門打開。兩邊車門打開之後,我倆便從一邊的門上去,從另一邊的車門下去,因為天黑漆漆的,車上的兩個可憐人兒以為遇上了一大幫強盜了。

  我在尋思,那些說世界給人以經驗的人,一定非常驚訝竟有人相信他們。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個的漩渦,而在這些漩渦之間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它們卷帶而過,宛如鳥群飛過一樣。一個城市的各個街區彼此並不相像,彼此間都需要學習,就像住在昂丹路的人需向住在瑪萊街或裡斯本街的人學習一樣。只不過有一點倒是不假,自從世界存在以來,這些漩渦被七個「人物」穿過了:第一個叫「希望」,第二個叫「良心』,第三個叫「輿論」,第四個叫「欲望」,第五個叫「憂傷」,第六個叫「驕傲」,第七個叫「人」。

  因此,我的同伴們和我,是一群飛鳥,我們要呆在一起,直到春天來臨,我們忽而玩耍,忽而奔跑……

  「但是,」讀者會問,「在這中間,你們有過什麼樣的女人?我沒有看見你們任何一個人有什麼放蕩荒淫之事嘛。」

  啊,名字叫做女人的尤物啊,你們在如夢人生中過著夢一般的生活,我能說你們什麼呢?在那從未有希望的影子的地方,難道會有什麼回憶嗎?我為此將去何處尋找你們?在人的記憶中,難道有更加沉默不語的嗎?難道還有什麼比你們更加被人們遺忘了的嗎?

  如果必須談論女人的話,我將提及兩個女人。先說第一個。

  我倒要問問您,一個可憐的女裁縫,既年輕又漂亮,年方十八,充滿著各種欲念,她的櫃檯上放著一本小說,講的盡是愛情故事,她什麼都不懂,沒有任何的道德觀念,一天到晚地在窗前縫製衣裳,由於警察局有令,再沒有任何宗教儀式隊伍從她的窗前經過,可是,在她的窗前,每天晚上都有十多個被警察局認可的妓女在徘徊拉客;當她為了一件裙子或一頂帽子勞累了一天,手酸眼花,在傍晚時分,手臂支在窗臺上的時候,您讓她怎麼辦呀?為了掙點錢給家裡,她用她那雙可憐而清白的手縫製的衣裙和帽子,她眼見著由一個妓女穿戴著。每天都有不下三十輛馬車停在她的門前,從車上走下一個妓女,同載著她的馬車一樣也是編了號的,一臉不屑地在一面鏡子前照來照去,搔首弄姿,把那個可憐的姑娘熬夜趕制的衣裙帽子試來試去,不厭其煩。她看見這個妓女從袋中掏出六枚金幣,而她自己每週才只掙一個金幣。她把那妓女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一番,細細地觀看她的首飾,然後,把她送到車旁。有一天晚上,天色很晚了,她沒有活兒做,母親又病倒在床,您叫她怎麼辦呀?她只好輕輕推開點門,把手伸到門外,去拉一個過往行人。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一個姑娘的故事。她會彈點鋼琴,懂得點帳目,會一點繪畫,甚至還懂點歷史和文法,總之,什麼都懂這麼一點點。有多少次,我懷著催人淚下的憐憫之心看著這個大自然未完成的可憐作品,而且她還要受到社會的摧殘!有多少次,我在那漫漫黑夜中,眼望著這個痛苦的、不健康的火花那蒼白而搖曳的光亮!有多少次,我試圖重新點燃理在這可憐的灰堆下的熄滅了的那點炭火!唉!她那滿頭長髮真的色如灰土,所以我們都管她叫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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