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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她順著桃樹街往前走。後面跟著蹣跚的嬤嬤。一路發現人行道上仍像戰爭緊張時期那麼擁擠,這復蘇的城鎮周圍仍然是那種倉皇喧擾的氣氛,許久以前,她頭一次拜訪皮蒂姑媽來到這裡時,這城鎮曾使她極為興奮,仿佛渾身血液都要歌唱似的,如今也像當時一樣有那麼多的車輛(只不過沒有運送傷員的軍車)在泥濘中掙扎,有那麼多馬匹和騾子拴在店鋪木棚前面的拴馬樁上。人行道上擁擠不堪,她所看到的面孔像頭頂上的招牌一樣,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許許多多容貌粗魯的男人和穿著俗麗的女人。街上到處是遊手好閒的黑人,有的斜靠著牆壁,有的坐在路邊石上,像小孩天真地看馬戲團遊行的一樣,好奇地觀看著過往的車輛。大街上一片烏黑。

  "盡是些剛放出來的自由黑鬼!"嬤嬤打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個體面樣兒。還有那一臉的粗魯相。"

  他們就是一副粗魯相,思嘉也這樣想,因為他們總是無禮地盯著她,不過她一看到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便嚇得把這些黑人忘記了。城裡到處是北方佬士兵,有的騎著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軍車裡,在街上閑檔,從酒吧間出出進進。

  我永遠也看不慣這些傢伙,她握緊雙拳,心裡想。永遠也不會!一面回過頭去對嬤嬤說:"快說,嬤嬤,趕快離開這群傢伙。"

  "等我踢開這些擋路的黑鬼再說,"嬤嬤大聲回答道,一面用提包猛撞那個在她前面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的黑人,使他不得不閃到一邊去了。"我不喜歡這個城鎮,思嘉小姐。這裡北方佬和剛放出來的黑鬼太多了。"

  "那些不怎麼擁擠的地方會好一些。只要我們過了五點鎮,就不會這樣了。"

  她們擇路越過那些放置在迪凱特街泥濘裡的溜滑的墊腳石,然後繼續順桃樹街往前走。這裡行人比較稀疏了。她們到了韋斯利禮拜堂,這是1864年思嘉去找米德大夫那天停下來歇口氣的地方,現在她注視著它,不由得鄙夷地冷冷一笑。嬤嬤的機警眼光帶著猜疑和詢問的神色搜索她,但她的好奇心沒有獲得滿足。原來思嘉是在回想那天自己的恐懼心情,覺得太可笑了。那時她被北方佬嚇壞了,被媚蘭既將分娩的緊張狀況嚇壞了,簡直是在心驚膽戰地爬行啊。現在想起來,她真不明白有什麼必要那樣害怕,就像孩子聽到一聲巨聲那樣害怕呢?而且那時她覺得,北方佬和大火,以及戰爭失敗的結局,將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壞的事情。可它們同愛倫的死和傑拉爾德的精神恍惚比起來,同饑餓,同累斷脊樑的勞動和面臨不安全的活生生的夢魘比起來,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啊!如今叫她在侵略軍面前英勇無畏,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要面對塔拉被侵吞的危險卻顯得非常困難了。不,除了挨餓,她什麼也不怕!

  一輛轎式馬車在桃樹街迎面駛來,思嘉急切地站到路邊石上瞧是否認識車上的人,因為皮蒂姑媽的住處離這裡還有好幾條街呢。馬車路過身邊,她和嬤嬤都湊近去細看,這時思嘉正準備露出一個微笑,可是當轎車窗口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一個戴著高貴的毛皮帽的紅得耀眼的頭時,她幾乎失聲喊叫起來。原來雙方都認出來了,臉上都露出驚異的神情,思嘉更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這是貝夭。沃特琳!在她再次縮回頭去之前,思嘉還瞥見她那兩隻因表示憎惡而張大的鼻孔。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那張熟悉面孔偏偏是貝爾的!

  "是誰呀?"嬤嬤猜疑地問。"她認識你卻不向你鞠躬。我可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顏色的頭髮。就連在塔爾頓家也沒見過。可好像……嗯,我看是染過的!"

  "是染過,"思嘉不屑地回答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你認識一個染了發的女人?我問你,她究竟是誰?"

  "她是一個壞女人,"思嘉簡捷地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並不認識她,你別問了。"

  "天哪,"嬤嬤輕輕歎了一口氣,用滿懷好奇的眼光望著那輛駛去的馬車,呆呆地連下顎都快掉下來了。自從二十年前她同愛倫離開薩凡納以來,還從沒見過妓女,因此她很遺憾剛才沒有仔細看個清楚。

  "她穿得這麼華麗,還有這麼漂亮的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我不懂上帝安的什麼心,讓那些壞女人這樣享福,而我們好人倒要餓肚子,打赤腳。"

  "很久以來上帝就不管我們了,"思嘉粗魯地說。"可是你也不用對我說,母親聽我這種話會在墳墓裡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理應覺得自己在社會地位和品行上高於貝爾,但是做不到。如果她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她就會處於貝爾同樣的地位並受到同一個男人的資助了。她儘管對自己的決定一點也不後悔,但這件事實質上還是使她感到難堪的。"我現在不去想它,"她心裡對自己說,同時加快了腳步。

  她們經過以前米德大夫住宅所在的那個地段,可是住宅只剩下兩個石級和一條走道,上面什麼都沒有了。至於原來惠廷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完全夷為平地,連那些屋基石和磚砌的煙囪也不見了,只有運走它們留下的車輪痕跡還依稀可辨。埃爾辛家的磚房仍兀立在那裡,而且新蓋了二樓層和一個新的屋頂,邦內爾家修補得很難看,上面用粗木板當瓦片蓋了個屋頂,看來是在設法掩飾那副破爛相,想儘量顯得適合於居住。然而,這些房子的窗口沒有一張面孔露出來,門廊裡也看不見一個人,這倘使思嘉感到高興些。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談話。

  皮蒂姑媽家的新石板屋頂和紅色磚牆,終於在前面出現了,這時思嘉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上帝多麼仁慈啊,竟沒有讓這所房子損毀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正從前院走出來,胳膊上挎著一隻採購的籃子,他瞧見思嘉和嬤嬤一跟艱難地走過來,黝黑的臉龐上漾開了一絲爽朗又不敢輕信似的微笑。

  思嘉暗暗想道,"我要狠狠地吻這個老邁的黑傻瓜,我多麼高興看到他呀!"她隨即快活地喊道:"彼得,快去把姑媽的眩暈藥瓶子拿來,真的是我呀!"

  當天晚上,皮蒂姑媽家的晚餐上擺著不少了的玉米粥和幹碗豆。思嘉一面吃一面暗暗發誓,一旦她又有了錢,便決不讓這兩樣東西出現在她的餐桌上。而且,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也要再撈些錢,比交納塔拉的稅金還要多的錢。總之,有一天她會撈到許多錢,即使殺人也在的所不惜。

  在飯廳的暗淡燈光下,思嘉問皮蒂的經濟狀況怎樣,她希望事情會出乎她的意料,查爾斯家能夠借給她所需要的那筆錢。這個問題本來一點兒也不微妙,皮蒂正高興有機會同一位親戚談話,對於提問題的這種唐突方式並沒有注意,她馬上傷心地談起自己所有的苦難來了。她連自己的農場。城裡的財產和錢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只發現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享利兄弟是這樣對她說的。他已經付不出她的地產稅了。除了她現在住的這棟房子外,一切都已化為烏有,何況皮蒂還沒有想到所這房子並不屬她一人所有,而是與媚蘭和思嘉的共同財產。享利兄弟僅僅能夠交納這所房子稅金。他每月給一點點生活費。儘管要他的錢十分寒磣的。她也只好這樣做了。

  "享利兄弟說,他肩上的負擔那麼重,租稅又那麼高,他真不知怎樣維持下去。不過,當然嘍,他也許是在撒謊,而手頭還有一大筆錢,只是不想多給我一點罷了。"

  思嘉知道享利叔叔說的不是謊話。這從他寫給她的幾封談查爾斯財產的信中可以看出,這位老律師在頑強奮鬥要保住房子和城裡原先倉庫所在的那片地產,好讓韋德和思嘉在破產之後還剩有一點東西,思嘉知道他正在冒很大的犧牲替她維持這些稅金。

  "當然,他沒有什麼錢了,"思嘉冷靜地想。"好吧,把他和皮蒂姑媽從名單是劃掉。現在除了瑞德,沒有別的人了。我只好這麼辦。我必須這麼辦。不過,我現在用不著想它……我得讓她自己談起瑞德,然後我再乘機提出叫她邀請他明天到這裡來。"

  她滿面笑容地緊緊握住皮蒂姑媽那雙胖乎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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